司徒皇后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没个轻重,百里婧听到了左耳中嗡嗡作响的声音,又似乎是产生了幻觉,只听到未央宫外高大的树木上聒噪的蝉在没完没了地叫着,母后的话自右耳钻入,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里。
与恨一样,她的爱也藏在心内最深处,为何母后凭着她行事的莽撞便轻易认定了她不忠于司徒家?从小对她放任自流,从未严加管教的母后,为了墨誉的婚事第一次重重打了她,把她的信仰、她心里守着的那一点自我的尊严全部碾碎,原来,公主的身份也保护不了她深爱的、她在乎的人。
她的心不大,统共就装了那么些人,就算再没心没肺,谁亲谁疏总不至于混淆,她只是坚持做她认为对的事,她做不到看木莲被欺负、墨问被谋害熟视无睹,她还做不到心机深沉细细探究是谁要利用墨问被害的案子陷害司徒家,母后从没有教过她如何应对这种种突如其来应接不暇的危机,也断定了她不肯乖乖听话,所以,她以更暴力的手段暴力压制她的暴力。
到底是母女,知道如何让心高气傲的公主动弹不得束手就擒,只这一巴掌,就把百里婧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以为是的高贵通通打碎了。
在母后的面前,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一直以来,母后也只需她做一个不知反抗只懂听话的女儿。
见百里婧低着头一声不吭,司徒皇后的气消了些,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是道:“本宫不准你再插手墨誉的婚事,那个野丫头也休想攀上高枝当状元夫人!”凤目睨了一眼一旁的太监,冷冷道:“福公公,将圣上的旨意念给婧公主听听。”
福公公立刻捧着明黄卷轴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百里婧,语气十分温和:“婧公主,跪下接旨吧。”
百里婧木然跪下,听着宣读给她一人听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民女木莲侍奉荣昌公主有功,知书懂礼,乖巧喜人,特许婚配今科状元墨誉为侧室,望恭顺侍上,相夫教子,钦此。”
又是赐婚。
君无戏言,圣旨一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木莲还是要嫁给墨誉,却并非正室,而是做妾。然而,任母后方才说得再恶狠狠,最后却还是给足了她面子,看在她的份上给了木莲恰如其分的归宿。这个归宿在许多人的眼底,似乎仍旧美满得过了头,但对百里婧来说,却全然不是滋味。
圣旨宣读完,百里婧仍跪在原地没动。
福公公偷瞅了司徒皇后一眼,俯身压低嗓子提醒道:“婧公主,还不谢恩……”
百里婧回神,正要开口,司徒皇后已经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矮小的身子,语气冰冷:“不用谢恩了。福公公,送婧公主回相国府,将圣上的旨意颁下去,顺便告诉左相大人,既然婧公主如此心急,婚事便在这两日办了吧。虽说是喜事,却也不必大肆铺张,弄得人尽皆知,不过是个贱妾罢了,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妾室陪房,根本不足挂齿。若状元大人将来封侯拜相,本宫与陛下再为他择选正妻良配,旁人休想插手。”
“……是,老奴领旨。”福公公将圣旨收好,浑浊的眼睛颇同情地看着百里婧。司徒皇后的这番话已经不是委婉曲折地教导,而是毫不留情地将她从高高的位置上拽下,一点迂回缓冲的余地都不给,任她碎了、折了,这种情况十几年来……从未有过。
百里婧一直都知道母后强势,就连对待父皇有时也不留情面,可是听见母后口中将木莲说的这么不堪,她却不能张口替木莲辩解,怕惹恼了母后,换来更恶劣的后果。母后本不必如此刻薄咄咄逼人,只因她令母后失望之极。
百里婧低着头,隐忍的泪毫无阻碍地滴落在地毡上,福公公伸手来扶她,她却拂开了他,跪直了身子仰视着她高高在上的母亲,把所有的泪都逼了回去,哑着嗓子道:“母后,我知道我错了,我要怎么做您才能消气?求您不要……不要……丢了我……”
她虽然没有哭出来,却比哭更多了几分压抑的哀求,爱情与尊严常常不能两全,除非爱到极致才肯放下自尊低声下气弄碎了自己去求对方,这种感觉,百里婧有过,且结果惨痛而深刻地烙印在心上,那时,她担心失去韩晔并最终失去。
骨肉亲情与爱情不同,没有隔夜的仇怨,百里婧从小沐浴其中,不曾感受过摇摇欲坠的绝望,就连半个月前她与母后闹翻,在未央宫外跪了几个时辰心灰意冷之时,都不曾有过。但此刻,面对着母后冰冷的侧脸、挺直的腰身、毫不留情的刻薄话语,她的心第一次被这种不安笼罩,狠狠的一巴掌,不带感情的呵斥,母后变得像个陌生人似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弃她不顾。
所以,她本能地开始求。
偌大的未央宫肃静,福公公站在司徒皇后身边,低着头不敢再出声,而司徒皇后原本森寒的脸色微微动容,凤目对上百里婧祈求的眼睛,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百里婧木然点头。
司徒皇后忽然笑了,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嘲讽的弧度来:“杀了那个病秧子,回到母后身边来,母后便当你从未离开过,不论你有多少错都概不追究。”
“不!”百里婧睁大眼睛,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未央宫内顿时死寂。
司徒皇后的笑容瞬间收尽,凤袍的宽大袖摆一挥,一阵寒风扫过百里婧的脸:“送婧公主出去!日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她踏入未央宫半步!”
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母女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跨出未央宫正门的那一刻,酷热的太阳照在百里婧的左侧脸颊上,肿痛发烧,耳边福公公说着“公主,您慢点……”,她却觉得他的声音远得像在天边。
上了轿子,帘子放下,百里婧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母后逼她杀了自己的夫君,又叫她当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相信母后有这个本事,只是她自己没有——千辛万苦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墨问,无辜之极的墨问,叫她如何下得了手?母后无时无刻不想致墨问于死地,她又该如何相信护城河畔的劫杀案真的不是司徒家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