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岑之离开了,木莲不好再留在这里,看着伫立在原地面色平静如死灰的男人,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在临出门时问道:“主子,您这是何苦?”
来时的路开满了灿然的花朵,从单纯青涩走到甜蜜温存,然后,再从甜蜜温存倒回素不相识,一步一步后退着走。天地间巨大的悲喜都藏于这小小的一方雅室之中,夜色昏沉,几盏小灯的微弱光亮下,他虽着一身白衣,身后的影子却黑暗一片,凉飕飕的冷。
他们相爱以后,因年龄和性格相差许多,鹿台山上的众人总是笑话婧小白,笑话她整天追在韩晔身后叫大师兄,竟不像恋人,倒像是无赖的小师妹对大师兄纠缠不休似的。
婧小白被这些笑话刺激了,从此都不肯再叫他大师兄,而是指名道姓地直呼他韩晔,她以一种平等的目光渴求着得到他同样的平等注视。
大师兄是大师兄,韩晔是韩晔,大师兄是很多人的大师兄,而韩晔却只是婧小白的韩晔。
不一样的。
今日,她早想得清楚,彼此间的关系早已不似从前,分手后的两个多月里,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叫的是……大师兄,她说,我不见得就不恨你……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境地,全世界都是敌人,而他不过想要护一个女孩周全,为何竟这么难?
……我不见得就不恨你。
恨我没有关系,一点都没有关系,最难过的是我爱你,但我……不能说。
在岔路口与鹿台山上的四位分道而走后,司徒赫等人相携着去黎戍的戏楼听戏,墨问也未直接回府,而是在长兴街上转了一圈,看到了那辆载着她的马车停在了“碧波阁”前,心里多少有了点谱。
绕了一圈,还不肯回府,车夫只当他想透透气,便驱车到了僻静的护城河边。
其实,墨问哪里是想要透气啊,他只不过是在想往日的旧情人见了面会说些什么。他没这种经验,实在想不出,也猜不着他的妻会有什么反应,情绪是否会大起大落,平日里那个旧情人不在,她都常常失控,现在面对着面,她能安安分分地叙旧?
他反正是不信的。
但作为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丈夫,若是贸然闯入他们师兄妹的聚会,肯定会惹得她不高兴,且将他苦心竖起的良好形象也颠覆了不可。他焦躁地算着时辰,想着待时候差不多了,就去碧波阁外接了她,顺道一起回去,什么可乘之机都不给别人。
初夏的风呼呼地吹过护城河畔的垂杨柳,携着河水和青草的味道一阵一阵拂过鼻端,周围安静异常,只听见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的滚动声。
墨问的耳忽地一动,沉黑的眸子一眯,敏锐地射向厚厚的布帘之外,果不其然,车前奔驰的三匹骏马忽然齐齐扬蹄,发出几声受惊时的嘶鸣,差点没将车厢整个掀翻了过去。
来者不善。
完全不打一声招呼,连只字片语都不询问,仿佛早已知晓车里坐的是谁,四周黑暗中破空之声接二连三,数不清的箭矢朝着偌大的车厢一齐射来,周围空旷,连可以躲避之处都无。
远山大惊,忙抽出腰间的软剑,飞掠上了车厢顶部,将射来的箭矢挡去了大半,奈何车厢太宽,利箭如麻,无休无止,远山身中利箭滚下了护城河,发出“扑通”一声水响。没了他的阻挡,不一会儿,华彩的车厢被射出了数不清的窟窿,料想里头坐着的人恐怕早就被射成了筛子,密密麻麻的皆是洞眼。
半刻之后,破空之声消失,仿佛有人在黑暗中下了命令,那支看不见的队伍如风般迅速遁去,只留下护城河畔一座插满了箭矢的马车厢,车厢前悬挂着的两盏灯笼随风飘动,而手握缰绳的马车夫身中无数支箭,早已成了“刺猬”,三匹骏马,一匹倒地,一匹重伤,一匹在仰天嘶鸣,发了疯似的拖着车厢往前跑,却无论如何都拖不动这沉重的负累,伏在地上直喘气。
万籁俱寂,远处是万家灯火,无人知晓护城河畔发生了这一幕惨案,直到晚归的小摊贩挑着担子路过此处,被无数的箭矢和死不瞑目的马车夫吓得屁滚尿流,大喊大叫着报了案。
京卫军闻讯赶来时,驱散了四周的百姓,校尉举着灯笼,查看了一番车厢外刻着的纹饰标记,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婧驸马!”
每一个身份显赫的大家族都有独立的纹饰标记,刻在马车上、轿子上、进出城的腰牌上,京卫军将这些纹饰标记都认得清清楚楚。三匹马,公卿家族外出才可有如此排场,而车厢前的纹饰,在墨家的蓝色族徽外头涂了一层金色,是皇家驸马的标志。
本以为只是一件大手笔的杀人案,哪里想到遇害的居然是当朝婧驸马,在这块地界上出的事,别说是校尉这顶帽子,恐怕他祖宗十八代都不够诛连的。
顿时,这校尉吓得浑身上下哆嗦不已,连张口说话都再没力气,举着灯笼扫过马车车厢下面,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车厢底部渗出来,将马车周围的空地染成一片血红,空气里满是血腥的气味,这婧驸马怕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快,上……上报朝廷。”浑身脱力的校尉半晌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忽然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吼道,“你们……你们都给我散了!”
百姓们刚散开条口子,从长兴街的方向驶过来一辆马车,车前华彩灯笼的光亮由远及近,将马车的周身几丈远的地方都照得透亮,可以清晰地瞧见车厢前五匹骏马并列而行——五匹马是皇家才敢享有的待遇,这来的人肯定是皇亲国戚。
还来不及下跪,车厢的窗帘被掀起一点,有个着绿衣的丫头探出头来问:“发生什么事了?何故挡道?婧公主的凤驾到了,你们也敢拦么?”
听闻“婧公主”三个字,那校尉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跟着他跪下,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校尉哆嗦着声音道:“奴才叩见婧公主,公主万福!但、但有一事要告知公主,婧……婧驸马一刻钟之前遇……遇害,恐怕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