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鬼所 (3)
艾尔菲是个故作“放荡”的年轻人,在我看来,就是散漫,但是他的为人真的不错,如果不是他父亲给了他每年两百英镑的生活费,他就不会在这里住上6个月了,他应该会去发奋努力,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我暗想如果支付他生活费的银行倒闭或者他栽进号称每分钱可获利20倍的投机生意,或许他会开始努力,因为只有当他变得一文不名的时候,他才有可能创建自己的财富。
贝琳妲?贝兹,妹妹的闺中密友,绝顶聪明,是个写诗的天才,为人热情开朗,对工作有十足的热忱,她“一头栽进”与女性的任务、女性的权利、女性的冤屈以及一切以女字开头、与女性有关的事物,或者所有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与女性有关的大小事中,不能自拔。
她抽到的房间是画室。第一天晚上,在画室门口跟她道别的时候,我说:“亲爱的,你是最令人钦佩的一个,愿上帝助你成功!但是别做得太多了。女性所做的似乎总比我们的文明生活所需要的更多。还有,别责骂那些看起来糟糕的男士了,他们似乎生来就是要压迫女性,或许会做乍看妨碍你的事情,但请相信我,贝琳妲,他们还是会把薪水用在女人身上,他的妻子、女儿、姐妹、母亲、姑姑和阿姨,以及他们的祖母。还有,真的,剧本里写的也并非全都是‘大野狼与小红帽’的故事,还有别的情节呢。”听起来,我还是越扯越远了。
我的老朋友杰克?高佛纳住在别间房,他是个宽肩、魁梧、快活、体格健美的人,拥有最真诚的笑容、一双黑到发亮的眼睛和浓密的黑眉毛。我一直都认为他是历史上最英俊的水手,虽然他现在头发有点白了,但还是那么帅,和25年前一样,似乎现在头发的银白色光泽更显得他迷人了呢。
曾经,我曾遇到和他同船一起去过地中海、大西洋另一端的老水手,老水手们在我嘴里听见他的名字,每个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眉开眼笑地叫喊着:“你认识杰克?高佛纳?那你可认识了人中之龙呐!”这就是杰克!我的老朋友,那个海军军官。杰克曾经爱上了我妹妹,但是,最后他还是娶了别人,之后妻子过世,他又回来了。
他来到我们的屋子时,偶尔也会提起十几年前妻子过世的事情,但提到最多的就是他的咸牛肉,以前他只要到伦敦,每次出发前一定会包块咸牛肉放在行李箱里,有时候也会多带一块给他的老同胞——目前是商船船长的奈特?毕佛。
这次,他带来了他亲手腌制的咸牛肉。他抽好房间之后,只说了一句话:“把我的吊床挂起来。”
那位毕佛先生抽中了餐具间,他总是板着一张圆脸,僵硬得要命,他的矮胖身体也同样僵硬,全身上下看起来像砖头一样硬,但他拥有丰富的实用知识和亲身航行至世界各大海域的经历。偶尔他会表现出莫名的紧张,显然是某种宿疾的后遗症,不过症状通常持续不久。
他的隔壁是我的律师朋友,昂崔先生,他的牌技和他对大英律法的了解相比显然更胜一筹。这次他的到来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想亲自体验鬼屋”。
他们的到来,让我欣喜若狂,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相信所有人也有同样的感受。
杰克?高佛纳是我们的新主厨,一个永远有绝佳食材的人,他做的菜是我这一生吃过最好吃的,包括那叫人敬而远之的咖喱,在他手里像是转换了味道;我妹妹是糕饼和面包师傅;艾尔菲和我则是厨师助手,一下忙这、一下忙那的;毕佛先生会在厨房遇到特殊状况时被主厨“征召”。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在户外活动,彼此之间相处得很愉快,没有谁发脾气或者有误会,每晚我们都不想回房间睡觉,这可能是我们得以维持这么久居住关系的好理由。
不过,我们也没忽略屋内的风吹草动,开始的几个晚上也会出现状况,就像是第一天,杰克来我房间找我,说晚上有暴风雨,应把货车顶的风向仪摘下来,我反对他这么做,可他说风向仪会发出一种听起来绝望的哭泣声,要不把它拆下来,不久就会有人“欢呼迎接鬼魂”了。
于是,杰克拿着一只外形华丽的船上灯笼,我和毕佛先生一起随他上了屋顶。但中途我受不了上头的强风,就没跟着上去。而毕佛先生跟在杰克后面,两人缓缓地爬到比烟囱还高二十几英尺的圆形屋顶上。那时候,周围没有任何异状,他们冷静地站在那儿拆风向仪,在狂风大作和登高干活之下,这两人的兴致竟跟着高昂起来,让我一度以为他们正在那兴奋地干活,不会再下来了。
之后一天晚上,他们又上去了,是上去拆烟囱帽。有一天晚上,他们锯下一节像是在啜泣、发出咕噜声的水管。还有另一个晚上,他们发现了别的怪声音,协商好后就很冷静地同时从各自的房间窗户将床单丢出去,再顺着床单爬下去,号称要把那个神秘的东西从花园里翻出来。
我们都遵守着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人发现什么异状,但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人找出真相,即使是有人在故意闹鬼,我们也要把他逮出来。
我抽到了B少爷的房间并住进去后,就开始揣测B少爷。这个B有可能是他的教名——从他出生在闰年这点来看,可能是班杰明?毕赛斯泰尔、巴萨罗缪或是比尔;或许这个缩写的B是他的姓氏缩写,像是巴克斯特、布雷克、布朗、巴克、巴金斯、贝克或博德等;也说不定他是个弃婴,所以被取名为B;又或者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但B也可能是“英国人”或“公牛”的缩写;他有没有可能是照亮我童年生活的那位了不起女士的亲戚或朋友,因而拥有“邦奇大妈”(16世纪伦敦一家著名啤酒店的老板娘)的优良血统,才取名为B呢?
我也试图把这神秘的字母与死者的外貌和职业一起联想:猜想他是否穿着“蓝色”衣服、穿着“靴子”;他应该不可能是“秃头”吧;他可能是个“脑袋”灵光的孩子、喜欢看“书”、擅长打“保龄球”、有“拳击手”的技术,还是在他“活泼的”“少年时代”,曾经在“博格诺”、“班格尔”、“博恩茅斯”、“布莱顿”或“布罗德斯泰斯”的海水浴场用过“更衣车”“沐浴”,或是他像颗“弹跃”的“撞球”?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我就被他名字里的这个B字母缠住了,从而进行了这些无益的推测。
我从没梦见过这位B少爷,或任何和他有关的事物。但是最近,只要我一醒过来,脑中就会瞬间浮现B少爷这3个字,然后开始漫无边际地联想,思绪根本停不下来。整整6个晚上,我在B少爷的房间里持续受着这种折磨,然后我开始察觉事情渐渐变得不对劲了。
他出现了,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曙光乍现的大清早。当时我正在镜子前刮胡子,突然我发现我在刮的不是我的脸,因为我已经55岁了,而镜子里的脸显然是张男孩的脸。我既惊恐又错愕,因为那是B少爷的脸。
我颤抖地转过身看,什么也没有,我再转回来的时候镜子里男孩的脸还是那么清晰,他是在刮胡子,但是想把胡子从脸皮里刮出来。
我内心惊恐万分,立刻焦躁害怕起来。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于是我先在房里绕了好几圈,然后闭上眼睛又回到镜子前,铁了心要稳住抖个不停的手,刮完胡子。
当我睁开眼睛,再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竟有一双眼睛与我四目相对,那是双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的眼睛,和刚刚那双不同。这个新鬼魂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再次闭上眼睛使劲深呼吸,试图安静下来,可这回花了更大力气才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竟看见过世已久的父亲正在镜子里刮胡子。之后,我甚至还看见了我的祖父,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他呢。
可想而知,我是怎样被这景象吓得半死的,为什么我会看见那些人呢,一堆莫名其妙的念头使我整天焦虑不安,但我还是决定守住这个秘密,让那些疑问都在我自己的肚子里,直到时机许可再对所有人公布。
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会有新的奇怪现象出现,晚上进房时总会忐忑不安,但一切都很正常。当我辗转难眠醒来时,看一眼表是凌晨两点多,却发现自己竟然和B少爷的骨骸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本能地整个人吓得弹起来,那骨骸竟也弹起来。
这时,我耳边传来一个悲伤的声音,“我在哪里?我怎么了?”我睁大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发现B少爷的鬼魂就在那里,他被一块黑白相间的次级布料包裹住,上面还缝着发亮的纽扣,那应该就是他的衣服吧。衣服的左右两边各缝了两排这种纽扣,纽扣一直延伸到他年轻强壮的背后,脖子上有一条抓皱的装饰品,显然是一副老式的装扮,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
他的右手放在腹部,我还能清楚地看见他右手上的墨水污渍。这个动作加上脸上几颗若隐若现的雀斑,和他一副恶心欲呕的模样,我推断这个鬼魂生前习惯性地过量服用药物。
“我在哪里?为什么我要出生在有甘汞的时代?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吃那么多甘汞?”他用微弱的声音问。
真是一个还未懂事的孩子,我感叹他的命运,之后用最真心诚意的口吻告诉他,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我妹妹在哪里?还有我那个天使般温柔善良的小妻子呢?还有和我一起上学的男孩又在哪儿呢?”小鬼魂悲伤地说,看起来似乎要哭了。
他不停地问,显得有点激动。我先是恳求鬼魂听劝,要他先冷静下来。我说我特别能理解他失去了同伴的心情,但根据我身为人类的经验,可能最后真相大白时,或许你会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位男孩。
我还绘声绘色地讲自己的经历,前阵子也曾试着从几个昔时同伴身上找出跟我一起上学的那位,但他们都不是。后来我就开始怀疑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位同伴,或许他只是个虚构的人,是幻觉,是自己陷入自己设想的记忆陷阱里了。我告诉鬼魂,我的那个童年伙伴,我最近一次是在一场晚宴上看到他的,晚宴的墙壁上挂满了白色的领巾。
我对每个可能的话题都有不确定的意见,有让沉闷事物噤声的绝对的巨大力量。我们一起上过“老多伦斯”,我描述他如何要求他自己和我共进早餐,虽然这是社交礼仪中最严重的冒犯,可我还是接受了他的要求;他又如何激起我对多伦斯男学生几乎消失殆尽的信任,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又如何证明他是最可怕的流浪汉,在人世间游荡。后来我又不知怎么的,竟把话题转到货币上去了。我提议英国银行应该冒着被废行的风险,立刻取消发行天知道在市面上到底有几亿的16便士纸钞。
小鬼魂两眼发直,似乎对我所说的充满不解和好奇,起初他默不做声地听我说,可当我话一说完,他突然惊呼一声:“理发师!”
“理发师?”我用好奇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理发师可不是我的职业,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受到诅咒,注定要为不断来来去去的顾客打理头发。现在是我。现在,是个年轻人。现在您就是您自己。现在是您的父亲。现在是您的祖父。您将受到诅咒,每晚都要伴着一副骨骸入眠,每天早上都要跟着他一起醒来。”听见这不祥的诅咒,我不寒而栗,全身直打哆嗦。
“理发师!跟我走!”小鬼魂呼喊着。
我竟莫名其妙地跟着小鬼魂走,走出B少爷的房间。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有种感觉,不管听没听到小鬼魂的呼喊,都会有股力量鼓动着我跟他走。
大家都能想象到,被迫跟着人走路的夜晚有多漫长、多累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一向会听你告解,总会说出事实真相的女巫,尤其是当她们还提出诱导性的问题时,很明显就是准备好好折磨你一番。
我住在B少爷房间的那段时间里,房间里的鬼魂控制了我,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和夜游一样漫长而疯狂的探险,我被鬼魂带到一个长着山羊角和尾巴、衣着邋遢的老人面前,他的穿着只会让我想到是牧羊神穿上了一件破衣服,还不怎么得体。他以传统礼仪迎接我,看起来和现实生活里旅游景点的小丑一样愚蠢。不过,我也确实看见了其他更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跟着鬼魂走,可能一开始是骑扫帚柄,也可能之后改骑在玩具摇摇马上。这只玩具马发出一股浓浓的动物油漆味,尤其是当我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企图让它暖和些时,味道变得更重了。我忍不住想骂脏话。
然后我又坐在出租马车上追赶着鬼魂,车里有一种我们这一代人不常闻见的气味。当我看到马厩里有只长疥癣的狗和一只极老旧的风箱时,我又忍不住想骂脏话了。
后来,我又骑在一只无头驴上追赶着鬼魂,这头驴子看起来似乎对自己的胃很感兴趣,自始至终都在低头研究自己的胃。接下来是坐在小马上,这是一匹似乎为了踢自己的后腿而生的小马,它不停地踢自己的后腿,乐此不疲。
最后,我又坐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和秋千上,又坐在第一部出租马车里,这个马车保留着一个被遗忘的习俗——乘客通常会上床睡觉,和马夫一起盖上被子。
我并不想事无巨细地描述一路追赶B少爷的过程,尽管我认为那是比水手辛巴达的奇异航程更久、更不可思议的一段旅程。不过,我要提其中的一段经历。
乍一看我还是我自己,但我的外表有了惊人的改变,这又不是我自己了。我意识到身体里有个东西,在我一生中就算经历了种种变化它还是一直如此,我始终认为它未曾改变过。然而我已经不是那个在B少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