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又是风又是雨。南市口张御史的府邸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不明真相的百姓们挑着灯在官兵人墙外使劲看热闹。南宫秋背着手,缓缓走出来,站在门匾下。饱经风霜的老脸在电闪雷鸣下更显冷冽。府邸里传来的哭喊哀嚎令矗立两侧的刚入籍的小兵感到阵阵恶寒。
接着催颖也出来了。他安静的站在南宫秋身后。两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大约过了一刻钟,正前方的官兵让开了一条道。只见身着官袍的少年打着伞走过来。紧随其后的是另一波官兵,眼尖的百姓立即认出,那是刑部的衙役。
“侍郎官来了。”有人窃窃私语。
颜沐晨走到南宫秋跟前作揖,“下官见过南宫都统。”九士府的都统是正二品,比自己要高个几级,虽然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更没兴趣和这种皇帝犬牙打交道,可礼数上还是得到位。
南宫秋不打算过问为何对方这么久才来,他比较在意的是刑部尚书怎么没到。里面要被抄家的可是御史,打发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来能做什么?张老头唬几下,估计能把裤子吓尿。
“就你一个人?”南宫秋履历十分漂亮,上过战场,破过无数大案,还曾是先帝的第一护卫。加上九士府的成分,任何朝臣在他眼里都是有刺可挑的。知道他这号人物的朝臣,也不大敢轻易招惹。
颜沐晨左看右看回头看,狐疑道:“不然还有谁?”
南宫秋不悦,“人都在里头,交给你了。”九士府的职责结束,剩下的不归他们管。
“慢走。”颜沐晨勾起嘴角。
同都统回衙门的路上,催颖就默默回忆颜沐晨的底细。江南隋州人士,祖辈经商,以前不太干净,跟江湖黑道有来往。后遇到战乱年,朝廷募集军饷,颜沐晨的曾祖父慷慨掏了大半身家,从此彻底洗白。七年前颜家牵扯进江湖恩怨,其父被连累,逃亡途中病逝。旁戚趁机瓜分财产,颜沐晨无家可归,在宣州流浪时遇护国寺的慧聪大师,慧聪大师把他带回天都,推荐给段太傅做门生。当年不大顺利,太傅告老,谢绝了慧聪大师。后是颜沐晨在太傅家门口跪了数日,感动了段太傅,收为关门弟子。
不清楚是段太傅教的好,还是此人真是天资聪颖,年仅二十一岁便一举夺魁,东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只可惜他背景不太够,被内阁监国老臣打发到刑部当个小侍郎官。
但看刚才他那副模样,完全没有因为仕途不顺而郁郁寡欢。
“百里他们回来没?”南宫秋的声音突然传来。
催颖答道:“四更到。”
九士府是说一不二的地方,说四更到,那必然准时,除非半路出岔子。所以此时此刻,府衙灯火通明,早早的就坐满了人,十分安静地等待出任务的伙伴归来。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随即两道身影犹如神行般到了无名堂内。
郑寒把好几捆卷宗放在南宫秋面前,然后跟百里两人分别在空位置上坐下。等待都统决策。
“催颖留下,其他人都散吧。”南宫秋轻描淡写的说。
灯只稍晃了晃,无名堂里就剩下两人。外面依旧电闪雷鸣,带着滂沱大雨。催颖琢磨以刑部的效率,此刻张府老小应该都在刑部大牢呆着了。抄了御史,户部又多了一笔不小的收入。
偶尔他也会揣测历朝历代的皇帝,是不是都在利用官吏鱼肉百姓,等足够肥了,就杀掉贪官。一来百姓出了口恶气,本打算谋反的念头全消了,出不了大乱子;二来皇帝自己赚一笔。当然,皇帝应该最喜欢那些巧借名目发明苛捐杂税的贪官。杀了这些人,不但无需归还百姓多交的钱,百姓们还会因为皇帝‘匡扶正义’把贪官砍头问罪而千呼万唤,皇上圣明。
“我的任期还剩一年,你要多学着点,将来别丢了九士府的名声。”南宫秋声音十分低沉,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老头怎么又提这茬,自己明明表示过对接管九士府没有信心,也特别害怕要背负这么多责任。
“快二十年了……”南宫秋抬头看着雨帘。
催颖心里演了好几段要回应的话术,原因是他到九士府仅仅四年,实在没法体会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是什么感受。据说郑寒他们都呆十几年了,这里随便一个人资历都远远在他之上。真好奇这些人如何能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坚持这么久。
“都统,当初答应你的五年之期也只剩下一年了。”老爹还在家等我娶妻生子给他延续香火。这天天把脑袋挂裤腰带上的九士府,自己再呆下去恐怕不久的将来催家要断香火。
南宫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爹没告诉你,他娶了房小妾,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么?书信上说那两个孩子已经学会走路。”
“!!!!”
“他已经当你死了。”南宫秋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像是宽慰,像是取笑。
“!!!!”
催颖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气的。
南宫秋突然一阵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催颖回神,上前扶住他。都统两年前被暗算中了一种名为‘缠’的蛊毒,至今请遍天下名医都没能治好。善用奇门之术的那些异医,他又信不过。所以说老人家都死板。要知道都这程度了,有时候乱投医也是一条出路。碰碰运气没准就好了呢。治不好全当提早几年死呗。只要是个肉体凡胎,早晚都躲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结局。
“你知道,我向来对朝廷对皇帝就不忠诚。也许你觉得这几年我小有建树,还不错。可跟百里他们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就我这资历,何以服人?况且你心知肚明,我总有一天要回家。”崔颖意味不明地说。
“你何来根据称百里他们不服你?”
又被堵得说不上话来,催颖心里苦闷极了。即便被迫终生效忠九士府,他也不乐意当这个头。
南宫秋挥挥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近十天的雨结束,太阳总算露脸。
东朝迎来了钦宗登基以来第五个夏祭,在这一天,皇上应先帝旧制举行了祭典,并邀请文武百官进宫赴宴。他虽然不喜欢无故铺张,但刚继位没几年,还不至于这么快不给面子贸然改制。
南宫秋身体越来越差,这几天更是病得厉害,一直卧床不起。他不想让新帝对自己有芥蒂,于是命催颖和百里一同入宫代他请罪。
新帝李弘载登基不过五年,说他有些窝囊并不过分。朝上有内阁老臣监国,皇权被制衡,朝下用得着的心腹少得可怜,使不出文治武功。后宫跟前朝千丝万缕,枕边睡的是外人还是内人难以分辨。说不焦虑是假的。可他有个令催颖欣赏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
当值公公命他二人在御书房外等候,说皇上正在气头上。
天热,宫女给他们送来酸梅汤解暑。两人刚端起碗,就听到书房里传来的怒骂声。接着有什么被打碎了。当值公公匆忙出来,噤声招呼太监和宫女进去收拾。
“有人脑袋破了。”催颖淡淡的说。
百里眯起眼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待会儿他要是重操故技,你要替我挡着。”
“凭什么?”
“论资排辈我可是你的前辈。”
催颖冷笑,“我不会武,经不起他那一下子。”被砸晕了‘前辈’你还得把我弄出宫,太费事绝对划不来。
百里掏出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你怎知道有人头破了?”
“听声音……”
当值公公走出来,请他两人入内。
小太监们正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清理碎末,宫女则捧着装满碎瓷片的盘子跪在地上。催颖不免有些同情,地毯上找碎末可不是轻松的活。何不直接换一张呢。
皇上正看奏折,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令他那般生气。二人行礼后他只冷冷的说了句平身便不理会。趴在地上清碎末的小太监被割伤了手,又不敢叫,怪可怜的。当值太监反而担心他的血弄脏了名贵的地毯,暗戳戳的朝小太监屁股踹了一脚。催颖实在看不过眼,拽过当值公公小声说:“去弄点没硬透的树脂,粘几下就干净了。”有空撒气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
目送当值公公跑出去后,两人才看到立在右侧的人。血从额头流下来,他用帕子捂了捂。如果不那么狼狈,这人还是相当好认的。
大约过了半刻钟,皇上才抬起头,望着狼狈不堪的颜沐晨。挥挥手示意他告退。颜沐晨礼都不行,转身就走。不过皇上也没在意,他满脑子都是那份不知到底厉害到何等程度的奏折。催颖和百里十分形式化的代替南宫秋向皇上请罪。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反正让皇上知道臣子还是很忠心的就行。
“都统的身体恐怕扛不了多久。”
出了宫,两人优哉游哉地在大街上闲逛。
“干嘛那么悲观。”催颖买了根糖葫芦,他已经好几年没吃,什么味道都快忘了。“早听我的话,找江湖庸医看看也许有希望。再不济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对于生死的理解,他向来与众不同。
“你不用指望我叫你都统。”百里望着前方两个小偷正商量如何前后接应偷小贩的钱。十分看不顺眼,但身为九士府的人,他们有相当严格的规矩,非任务外不能动手,除非别人先出手。因为维护天都治安是官府的职责。
而当他们经过两个小偷身边时,突然其中一个惨叫起来,顿时吸引了四周百姓的目光。只见催颖举起手,右手上糖葫芦串被削尖的竹签明显折断,上面似乎还沾着血丝。他无辜地望着怒气冲冲的小偷。“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有人推了我一把,抱歉啊。”
“你分明是故意的?!”
这时候附近巡逻的衙役走过来了解情况,百里看到本置身事外的另一名小偷见势不妙先溜了。
“他戳到你哪里了?把衣服掀起来。”衙役对小偷说。
“……算了。”
只见小偷愤恨地捂着一边屁股十分不自然的没入人潮。衙役无奈地摇了摇头,叮嘱催颖吃糖葫芦举高点,别把竹签对着人。催颖点头如捣蒜,目送衙役们离开后才想到旁边的百里。“刚才说到哪里了?”
百里露出怪异的笑容,“没什么,请我去喝酒。”
“凭什么?”明明你俸禄比我高好多。
“我是你的前辈。”
“切~”有那么欺负后辈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