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抗战第二年,这座小镇里曾驻扎过四十军的一个骑兵旅。旅长姓马,至于叫马什么,已无多少人记得。众人只知道那马某不但个子高,且肥胖,人称“大肚子旅长”。
马旅长为一介武夫,打仗极有种。每逢紧急关头,他均是扒光背,抡双刀,赤膊上阵,冲锋在前。由于他身先士卒,因而训出的兵也格外顶打,连日本人都惧怕三分。
这一年,日本人为吃掉这颗眼中钉,特从新乡偷偷调来一个联队,协助县城的鬼子围歼马部骑兵旅。日本人很狡猾,为不走漏风声,运兵的时候,让士兵全部躺倒,远看像空车,很能迷惑人。
那一天的遭遇战在县城南边的一个山洼里,十里山洼没有村庄,且是一马平川无遮拦。日本人调动了小炮和坦克,气势汹汹地朝马旅扑来。一时间枪声炮声马嘶声喧嚣得如同稠浓鼎沸的一锅粥!
开初的时候,马旅长以为只是县城里的鬼子,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日本人爱打硬仗,吃亏必报复,因为与马部交锋以来场场吃亏,想必已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马旅长先是按兵不动,等敌人靠近了才发起进攻。敌我双方在一瞬间搅在了一起,日军小炮失去威力。十里大洼只有厮杀声、马叫声和钢刀劈骨的“嚓嚓”声。
鬼子兵越来越多,马旅长的人越来越少。
仗打得极其残酷,直杀到天昏地暗,日寇横尸遍野,马旅长也只剩下百十号人了。马旅长打仗身先士卒,旅部指挥官自然都要参战。只剩下马旅长和一个参谋了。那参谋几次劝说马旅长撤退,可马旅长早已杀红了眼。他扒去了上衣露出肥胖的光背,然后抡起双刀,大吼一声:“为弟兄们报仇!”话音未落,战马如离弦之箭,冲进了一片火光之中。只见他刀落之处,如抖红彩;马到之处,如放高粱。士兵们见旅长不畏生死,顿生勇气,又一齐杀向日寇,天地一片鲜红。
日寇团团围住了马旅余部,形势险恶之极。参谋杀到马旅长跟前,大声呼唤:“旅座,撤退吧?”马旅长面色铁青,大吼:“此时不杀,还待何时?!”没想到这时候,马旅长突然中弹身亡,倒在了血泊里……
那参谋立即下了撤退的命令。
天明时分,剩下的士兵狼狈地逃到一个小树林里才止了马蹄。参谋命令休息。这时候,一个士兵突然举起枪对准了那参谋,大声说:“弟兄们,马旅长是他打死的!”
士兵们惊诧万状,如梦方醒,怒视参谋,全都举起了枪。
参谋大骇,面色如土,望着一双双喷火的眼睛,声嘶力竭:“弟兄们,你们想想,我不打死旅座,你们能活命吗?!”
没人回答。
“是我救了你们的命呀!!”
枪声响,参谋成了马蜂窝……
三天以后,马旅残兵五十三人回到师部。那时候,四十军已宣布投降日寇,改编为皇协军。五十三名壮士闻言大惊,仰天长啸,最后集体自杀。
望着五十三具辉煌的尸体,师长面若冰霜。
军需处长说:“临战前三天,马部领走了五万军饷!”
师长怔了一下,许久才问:“马旅长的眷属呢?”
“据日方提供的情报说,在战前的那天深夜,已有副官郭言带领一班护兵护送马旅长的两房随军太太悄悄转移,至今下落不明!”
师长双眉紧锁,来回踱步,片刻,命令军需处长说:“传我的命令,一定要找到他们!”
军需处长顿了一下,回答道:“是,日本人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师长震惊了一下,突然变了脸色,加重语气说,“一定要严格保密,不能让日本人知道!”
……
一
郭言得到马旅长为国殉难的消息已是十多天以后的一个傍晚。那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古刹的山前观日落。西边天际一片殷红,染红了大大小小的山峦。夕晖如火,燃烧着茂密的原始森林。空气逐渐清新,充满了松针馥郁的气息。晚风吹来,泉水的“丁冬”声飘然而去又突然而回,四周显得和谐又安宁。一只蜥蜴爬上了他那贼亮的马靴,瞪着丑陋而狡狯的眼朝上昂着头,许久了才开始朝上攀登。他终于发现了它,掂起马裤抖擞了一下,然后狠狠地踏上那翻白的蜥蜴,用脚蹍了蹍,随着一声微响,一团脏物射出丈余。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马壮。马壮拖着疲倦的身体正朝山上爬。暮色开始笼罩山下的一切,马壮的双目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白。化了装的马壮少了上士班长的威风,活脱一个乞讨无门的要饭花子。郭言走过去,搀扶着马壮上了台阶。马壮望了他一眼,讨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他当时并没急于问话,因为他已从马壮那灰暗的面色看到了不祥。
“一切全完了!”马壮掐灭烟头,颓丧万分地叹了一口气,看看郭言说:“马旅长战死沙场,剩下的弟兄回到了师部,全体自杀!”
郭言惊诧万分,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目瞪口呆。
虽然他有所预料,但绝没想到马部骑兵旅下场是如此的惨!短短十几天,他和马壮便成了没娘的儿子。
“剩下的几十个弟兄就是不自杀,师座也要把他们全部正法!”
“为什么?”
“日本人恨透了我们旅,扬言要一个不留!汪精卫在河内发表了‘唁电’,四十军投靠了日寇,改编为和平军!师座和日本人都在找我们!”
郭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透出忧愁和惊慌。形势突变,他的肩上有了承受不起的重量。天暗下来,夜影悄然四袭,山下一片迷蒙。那条通向山下唯一的栈道逐渐模糊在黑色里。两个暗哨不知躲在了何处,那里一片阒寂。
古刹里传出战马跳槽的撕咬声,一会儿又静了下来。山门前的灌木丛在晚风中抖擞不止,发出“沙沙”的声响。暮色苍苍之中,郭言看到那个小和尚从深山里走了回来,他背着药篓,样子十分狼狈。
“一切要暂时保密!”郭言对马壮说,“包括三姨太和五姨太!”
马壮望了郭言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二
柳媚凤从后院角处的茅房里走出来,轻轻呼出污浊,换了一口鲜气。初秋的傍晚已经很冷凄,偌大的庙院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殿堂周围游动着一股霉潮气息,她扯了扯绛紫色旗袍,贴着长满了肥绿青苔的庙墙走着。她走得悄无声息,旗袍下露出的修长大腿像两条在麻石地跳龙门的大白鲤。她走过后殿,穿过一个八角门洞,碰到了少校副官郭言。
“有消息吗?”柳媚凤悠闲地站在一棵古柏树下,幽幽的双目在晚霞中显得格外明亮。
郭言叹了一口气,许久才说:“暂时还没有!”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会有的!”
柳媚凤“咯咯”地笑了几声,走近郭言说:“看你灰溜溜的样子真叫人担心!”郭言怔了一下,接着便挺起了胸膛。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坯使得八角门前的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黯然失色。
后院里已有灯光闪烁,三姨太门前的流动哨抽烟过猛,淋漓尽致的“咳咳”声响彻云霄。小和尚已开始给老和尚煎药,二殿回廊里烟雾缭绕,香香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大半个院子。
三姨太杜彦淑像是隔窗听到了五姨太的笑声,急忙打开房门,灯光倾泻出来了。她笑吟吟地走了过去,灯光里留下一条肥硕的身影。
“郭副官,是什么好事惹得五妹如此开心?”杜彦淑诡秘地眨着眼睛,潇洒地弹了一下烟灰。
“没什么!”郭言望了望三姨太,恭敬地回答,“五姨太在询问山下的情况!”
“噢!”三姨太警觉地看了柳媚凤一眼,讥讽道,“五妹何时学会了关心军务大事?”
“人家随便问问嘛!”柳媚凤撅着小嘴,撒娇地白了一眼郭副官。
郭言矜持地笑笑,辞了两位太太朝后院走去。
苦涩的草药味越来越浓,火光映得小和尚的面部一片辉煌。郭言的马靴叩击麻石声很响亮,引得小和尚机警地扭了一下头。这里是二殿,也就是说它的前面是大殿它的后面是三殿。庙院为三进,小巧玲珑。据说原先这里香火颇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庙内和尚数人,整日钟鸣磬响。日寇侵华以后,这里日渐败落,僧人们各自逃命,只撇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天长日久,山门倒塌,破败不堪。原来被善男信女踏得光光的山路,眼下野草丛生。四大天王和大殿内那尊主神以及手持金刚杵的韦陀像,缺胳膊少腿,彩色褪尽变成了几尊泥坨坨。凄风苦雨,使得古刹断墙残壁,荒凉得令人叹息。五万军饷和马部多年的积蓄全放在后院的一间石房里。后院庙墙虽不高,但全是悬崖峭壁。郭言摸黑走近那间石房的时候,两个哨兵的烟火便映入了他的视线里。
郭言七窍生烟,走过去,愤愤地责骂两个哨兵:“为什么站岗时抽烟?”
两个哨兵惊慌失措,急忙踩灭烟头,复又立正如笔。郭言再没说什么,扭脸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叫道:“丁国良,你过来一下!”
走过来一个大高个儿,悄声问:“长官,什么事?”
郭言四处望了望,也悄声说:“你们总共十多个人,四处站哨,一夜只有两班岗,应该提高警惕!”
“是,长官!”丁国良又挺了一下身子。
“告诉下班岗的弟兄们,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库房!”
“是,长官!”丁国良拍了一下大胯,在黑夜里十分响亮。
突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郭言警惕地掏出了手枪,厉声问:“谁?”
“是我,马壮!”
郭言装了手枪,扭头朝丁国良暗示一下,丁国良受宠若惊地回到了哨位上。马壮踏着野草走过来,步子里透出傲慢和机警。他走近郭言,好一时才说:“三姨太叫你去一下!”郭言像闻到一股带桂花香的女人味,愚蠢地咽了一口唾沫。
三
杜彦淑拨亮了蜡烛,点了一支烟。室内到处是檀香的气味,临时罗床上虽然洒满了香水,但仍是掩不住腐朽的山木气息。郭言看到三姨太抽烟的姿态极优美,纤纤玉指有跷有合,一缕青色的烟雾从她的手指缝里袅袅升腾。三姨太肥硕的身腰挺直在太师椅里,胸围高耸,给人一种夺命的诱惑。郭言待在门口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烛光跳荡了一下,室内的一切像是颤抖不止。三姨太款款扭了脸,向光的一面光辉灿烂。
“三姨太,有何吩咐?”郭言轻声问。
三姨太杜彦淑弹了一下烟灰,秀眉高蹙,好一时才说:“你和马壮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呀!”郭言有些紧张。
“不对!”三姨太站了起来,肯定地说。
郭言难堪地望了望三姨太,一股冲人的桂花香味使他神志模糊。三姨太走到他的面前,双目烁烁,盯了他好一时才说:“你不应该瞒我!当初为晋升你为少校副官,我可是没少说话哟!”
“是的,三姨太的恩情,郭某永世不忘!”郭言真诚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向你吗?”三姨太含情脉脉地望着郭言问道。
郭言沉思片刻,最后摇摇头。
杜彦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面呈苦楚之色,悲悲地说:“你应该理解我的心!”
郭言的眉峰跳荡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望门外,那个流动哨正在五姨太的门前游动。五姨太柳媚凤的卧房里灯光明亮,轻柔的歌声隔窗传出,然后飘荡在夜空里。郭言又耸了一下眉峰,喉结艰难地抖动了几下,许久了才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定要保密!”
三姨太的肩胛停止了抽搐,瞪大了眼睛。烛光闪闪烁烁,她那俊俏的面孔变幻莫测。郭言走过去,低沉地说:“马旅几乎全军覆没,旅座也为国捐躯了!”
三姨太出乎意料的平静使郭言双目里透出疑惑和惘然。那时候那个流动哨已经转了过来,麻石场地上响着有节奏的“嘟嘟”声。二殿走廊里的草药味越来越浓,小和尚的光头在火光中虚幻成一个红色的肉球。突然,那小和尚站了起来,急急走进殿堂,不一会儿,又缓缓地扶出了老和尚。瘦弱的老和尚倚着庙柱,开始少气无力地撒尿。
“知道这消息的还有谁?”三姨太悄声问。
“马壮!”郭言回答,“消息就是他带回的!”“马壮知道就不愁五姨太不知道!”三姨太担心地说。
“怎么会呢?我们说好要保密的。”
三姨太笑了笑问:“你不就告诉我了吗?”
“……”郭言很窘地望着三姨太,好一时才说,“你应该知道,这里除了我和马壮之外,就应该是你了!”
三姨太深深地抽着烟,目光盯着一处,许久了才说:“这消息若让弟兄们知道,怕是要乱军心的!”
“是呀,我和马壮担心的就是这个,眼下日本人和师座都在找我们,我们只有精诚团结才能保住这些家底。”郭言说。“你保这些家底干什么?”三姨太瞪大了杏眼。
“旅座既然把此重任委托于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希望!我想重振马旅,继续抗日!”郭言有些激动地说。
三姨太冷笑一声,说:“雄心可嘉!可要是大伙儿不抱团呢?”
郭言怔了一下,郁郁地望着三姨太,许久没说出话来。
“你知道马壮是如何想的吗?你要清楚,这个护兵班可都是他的弟兄,如果他一声令下,你就是光杆司令!”三姨太盯着郭言,一字一板地说,“眼下重要的不是恢复什么骑兵旅,重要的是保住这批钱财!若要保住这批财宝,你首先就应该对付马壮!”
郭言目瞪口呆,双目里透出惊慌,疑惑地望着三姨太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就怕你用他他不用你。”三姨太说着望了郭言一眼,然后婷婷地立在窗口,凝望着五姨太的卧房。五姨太仍在唱,歌声婉转悦耳,充满了无忧无虑:
在梦幻之树的阴影中,
梦到深秋还会萌生,
但没有一个梦,能像我的梦那样真诚……
四
马壮从后院回来的时候那个老和尚刚刚撒完了尿,小和尚正在认真地给老和尚系腰带。草药的气息萦绕了大半个院子,马壮憋不住“咳咳”了两声。当他直起腰的时候,他听到三姨太的房门响了一下,熬药的火光与三姨太房门涌出的光亮交融在一起,那里一片明亮。马壮看到郭言的样子十分颓丧,就迎了上去,说:“你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郭言愣怔片刻,随口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