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顿时静了下来,到处是女人的目光,到处是期待的呼吸声。周展再不敢怠慢,轻轻地抱起徐昕,小心地朝产房走去。产房就在套间,白色的产床上已铺上了褐色的产包,一个乳白色的大铁桶放在产床下,上面还残留着隐约可见的血迹。周展是平生第一次进入这神秘的圣地,禁不住心惊肉跳。等放下徐昕,他再没勇气望她一眼,便急促地走了出来。
由于光线的反差,周展走出产房的时候略感晕眩。那时候太阳已经偏西,阳光缓缓朝西隐退,花墙的阴影覆盖了大半个院子,光线显得柔和了一些。甬道旁的冬青经过暴烈的太阳蹂躏,透出无精打采的颓丧。院子里到处是卫生纸和带血的纱布,有些杂物被热风吹得飞来舞去,最后打着旋儿在墙角处喘息。一个穿白色长衣的护士匆匆跑出,又匆匆跑进,脚步声像踩在了周展的心尖上。
突然,产房里传出了徐昕的呼叫声,那一声喊,悠远而缠绵,然后又低了下去。接下来,随着徐昕一阵阵忽高忽低的喊叫,周展的心也一揪一揪地提了起来。他焦急地在那个又脏又乱的小院里踱来踱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觉得心中很热,一股无名的骚动在他的周身游走。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态。他想了许久才悟出莫非这是一种即将做父亲的心态?只有站在产房前的丈夫才会产生这种心灵萌动?他为自己竟会产生这种心态而奇怪。自己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萌动?他一下感到自己潜意识中的不道德!原来自己的潜意识中也有许多恶的东西,如果把它们统统释放出来,自己会不会也“空灵”起来?还会不会这般“夫子气”?还会不会这般“为人师表”?他仿佛面临着某种选择,最终愧疚地擂了一下头颅,忏悔般止了踱步……直到日落时分,产房里才传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叫。他那颗刚刚静下来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的双目里放出如释重负的喜悦。他知道这是一种通过洗礼的纯真的情感,是一种高尚的发自内心的祝贺。他匆匆扔了烟头,正要询问一下是男是女,就见高扬面色苍白地跑了出来,惊慌万分地对他说:“周老师,徐姐产后大出血!”
“什么?”周展如炸雷击顶,一下子呆在了那儿。
恍惚中,他看到护士们飞似的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医院里的主治大夫就急促而严肃地朝产房走来。接着,妇产科的女医生又夺门而出,对着木呆呆的周展命令道:“你马上回去拿钱,准备输血。我已派人叫输血队去了,他们要现金!”
周展这才清醒过来,一屁股蹲在水泥台阶上,脑筋里的惧怕刚刚散去,却又被一只无形的困兽所束缚。
钱,硬通货哟!
教师的医疗费早已随工资发给了个人,公费医疗名存实亡。暑假前夕,校方特别声明,假期中的工资和看校补助要等开学以后再补发,远水解不了近渴。自从参加工作以来,钱越来越不顶用,他几乎是月月干。自己没钱,唐凯也没钱,他也知道徐昕的存折上已所剩无几,如何解得了这燃眉之急?
他抓耳挠腮,满脑子充斥着钞票。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像赤裸裸的少女含情脉脉引诱人。你可以骂它是娼妓浑身散发铜臭可以故作清高地对它不屑一顾,但你不得不承认它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你使你挣脱不得!
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仍是无路可走,于是就下意识地摸烟抽。不料那手刚伸到兜底,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物——那是教室的钥匙!一瞬间,他由钥匙想到黄国大,仿佛抓到了一个希望,他一下子跳将起来,高兴地对高扬说:“有办法了!”说完,他急忙找熟人借了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驶出了卫生院。
黄国大家住在镇东,离卫生院足有二里路。大街上的生意人正在收摊,少了花花绿绿的商品,街道显得萧条。他心里着急,只耷拉着眼皮猛骑,谁也不看,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黄家。
黄家很气派,两层小楼,棕色大铁门,大门里拴着两条西德狼狗,听到响动,狂吠不止。黄国大的女儿呵斥着家犬,开了大门,见是周展,喜笑颜开地喊叫:“爸,周老师来了!”
黄国大应声走出屋,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给周展打招呼。这时候,周展看到一个女人也从黄国大的房里走了出来。等看清了,他禁不住目瞪口呆——那竟是唐凯!
周展顿时无名火起,仰脸斥问唐凯:“你怎么在这儿?”
周展问得突然,唐凯一时没答出话来,连面色也泛了红晕。
黄国大见唐凯尴尬,笑着给她解围说:“唐老师也是刚来,正给我谈房子问题呢!”
周展不顾黄国大,只严厉地盯着唐凯说:“徐姐产后大出血,你知道吗?”
“什么?”唐凯大惊,吓得变了脸色,着急地问:“她在哪儿?在卫生院吗?”说着也不等周展回答,急匆匆地下了楼,飞身上车朝卫生院跑去。
唐凯走后,周展好一时才恢复平静,抱歉地对黄国大说:“老黄,对不起。我没干过这种事情,真是急得焦头烂额!”
“没什么,没什么,病人要紧嘛。”黄国大大度地说。
周展这才上了楼,走过去递给黄国大一支烟,好一时才涎着脸说:“老黄……徐姐输血急用钱,她爱人又不在家,我想给你找几个?”
“得多少?”黄国大问。
“先拿五百吧!”周展狠了狠心回答。
黄国大笑了,说:“眼下什么都贵,人血更不用说。徐老师这次住院,怕是药费不会少了。我知道,你们教书的手头紧,何况又不公费了呢。这样吧,我先给你拿一千,不够再来拿。”
周展十分感激地望着黄国大,真不知说甚好了。他突然想起了那把钥匙,急急忙忙掏出来,恭敬地递给黄国大说:“谢谢,谢谢!这是我教室门上的钥匙,刚才只顾照顾徐姐,竟误了你们打扫场地了。令人遗憾的是,房子太少了!”
黄国大接过钥匙,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绝对不会少的!”
“你又在别处找到了?”周展不解地问。
黄国大神秘地笑笑,把那把金黄色的钥匙撂了个高儿,又十分有把握地接在掌心之中,对周展说:“我的厂子离贵校最近,别处的我一概不用!”
周展如坠五里雾中,疑惑地望了望黄国大,心想:是不是牛鑫妥协了?
七
周展怀揣钞票重新回到卫生院的时候,妇产科门前站了不少人,有肥胖的输血队员,也有卫生院与徐昕相熟的护士和医生。高团和他的母亲不知何时来的,脸上都凝着严峻。高团看到周展说:“我刚才验了血型,医生说不能用,真怕他们与输血队串通一气捞钱花!”周展听后很感动,心头酸酸地望了一眼高团,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没说出话来。院里的人都像是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产房里的声音。输血队员大都是附近的农民,他们大多是不会经商的年轻人,便自动组成了输血队。一是救死扶伤,二可以用血换钞票。走廊里有一条木连椅,几个队员坐在那里,面上毫无表情地闭目养神,单等着呼叫自己的名字。周展走到高扬母亲面前,悄声问:“大娘,你也来了?”高扬母亲拉住周展的双手,哽咽道:“她年龄大了,我就担心……这孩子命苦哟!”说着,直抹眼泪。这时候,牛鑫的老婆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兜鸡蛋,看到周展,急急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周展对她说:“眼下还未止住。”牛鑫老婆一听,把鸡蛋递给周展,嚷嚷着要过去看一看,护士止住了她。她扭脸又到周展面前,抱怨万分地说:“你们这些学问人,老是晚婚晚婚!看看这,出事了不是?”说完,一拍大腿,一屁股蹲在水泥台阶上,像牛一般地喘着粗气。
直到十点多钟,徐昕才算止了流血。流血多输血就多,算了账,光血钱就六百五十元。那时刻,周展就十分服气黄国大的经济头脑,什么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到,真真令人叹服。
护士用推车把徐昕推到病房里,挂了吊针。来看望的人陆续进屋,安慰一番,然后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唐凯、高扬和周展的时候,唐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周展说:“医生和护士们都忙了半夜,咱是不是表示一下?”
周展一想是理,对高扬说:“扬子,你先守候着徐姐,我和唐凯去安排一下。”说完,他带着唐凯走出卫生院大门,见几家食堂都还亮着灯光,便对唐凯说:“你去对医生和护士们说一声,我去订菜!”
唐凯迟疑了一下,问:“从哪儿弄的钱?”
“和黄国大借了一千。”周展如实汇报。
唐凯沉思片刻,说:“这人不错,他今天还答应帮我跑调动哩!”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周展问。
“为黄国大效劳去了。”唐凯说。
“为了房子的事吗?”“对。”唐凯望了周展一眼,说,“甭说这些了,你快去订菜吧,可要有点计划哟!”
周展挑了一家相熟的食堂走了进去,店主人的儿子是周展的学生,他极热情地接待了周展。周展说明情况,然后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店主人说:“看钱下菜,拜托了!”店主人数了数钱,抬头问道:“喝酒不?”周展说:“大多是女同胞,弄点啤酒吧。”店主人又问:“吃什么饭?”周展想了想说:“每人下碗肉丝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