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黄家一簇人已涌现在大门外。八个家丁分别抬着礼盒。礼盒为圆筒形,像蒸笼一般共分五节。下面有短腿、底盘,底盘上有铁环。礼极盛,连顶端都堆满了鸡鸭鱼肉和纸筒。四架礼盒一顺溜进了花家大院。
黄家三公子黄音手托鸟笼,走在队前,轻蔑地朝春水摆了一下手,便信步进了大厅。
黄满贯共三个儿子。长子自幼小行武,现已混到了国民军旅长的高位。次子文弱,讲究学业,先在天津读书,结业后又去英国求学,学业卓然,甚为黄家壮威。三公子黄音,年方二十多岁,细高如麻秆,瘦长脸上却有着一双极似他父亲的大眼睛。眼睛虽好,但与脸型配搭得不协调,看起来颇为别扭。常言说:天上有八仙,世上有老三。这黄家老三上有父亲掌业,下有兄长壮势,可谓槽中吃食、圈内蹭痒之辈。犹如甘蔗一般,黄音正赶了“中节儿”。日月清闲得无聊,便成了斗鸡养鸟、寻花问柳的贪色之徒。今日来花府吊孝,他竟还手托鸟笼,可见爱鸟如命。步入大厅,他傲慢地巡视一周,等家丁接了笼子,他又朝笼内那只画眉“嘘”了一声,方才落座。
客主分列两旁,坐定了,高半截为他斟上茶水。黄三公子呷了一口茶,问道:“听说岳父大人死得很蹊跷?”
春水轻蔑地望了一眼黄音,不满地讥讽道:“黄公子是刚听说呢,还是听说几日了?”
黄音面色泛红,语塞一时,方又说道:“我……当日就听说了,只是不敢相信……呃,县上怎么说?”
“不日便派人前来细察!”春水扫了黄家众人一眼,最后盯着黄音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好!”黄公子击节叫好,然后摇头晃脑地嚷道,“等捉拿到凶手,我要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胆妄为,真乃吃了豹子胆!”说完,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灵堂佯哭一阵了事。不想这时常春水亦站了起来,说道:“送客!”
黄音一时怔了,傻乎乎地望着春水,半张的嘴巴合不拢了。
常春水见黄音发呆,心内不由一阵好笑,便故意又抬高了嗓门:“送客!”
黄音这才明白要“送”自己走,不由气恼,走前几步,斥问春水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新客不允进灵堂,这是我们寿州人的规矩!”常春水胸有成竹,轻松地说。
“什么鸟规矩?入乡随俗嘛!”
“入乡随俗要看是何等事。不过,就是入乡随俗,此地亦像是未有吊孝带鸟笼的规矩哟!”“……”黄音一时语塞,心想这寿州人的规矩正中他的下怀,他一不会“九拜”礼,二不懂“二十四拜”礼,更不会灵前“转盅”,堂堂黄家公子岂能让寿州佬当猴耍!只要花倩倩不死,谁死谁活与他无碍!于是,他眉头一蹙,便趁机下了台阶:“那……那好!随你们寿州人的规矩!”说完,正示意家丁回府,未想葵花杆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大叫道:“春水,快!花老板的魂灵附人,正要寻你和黄公子说话哩!”
“活见鬼!”黄音骂骂咧咧,不情愿地对家丁们说,“那好吧!我听听岳父大人有何见教!”众人走出大厅,只见花老板的灵堂前,聚了一堆老人,一个个孝家打扮,头披麻布,腰系麻绳,正围着“撞了鬼”的刘二楼劝说不止。听说花老板附了人,鼓乐止吹,鞭炮停放,人们相继赶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寿州人,镇里人,皆止了哭声,想听听花老板到底要说些甚。刘二楼早已双目垂泪,口吐白沫,胡言乱语一时,称自己是“花老板”。“花老板”先骂春嫂泼妇忘恩负义,竟忘掉前情接受旁人的支使下毒手,后又痛哭着数落自己对不起寿州人……
有人问:“是谁支使的春嫂?”
“花老板”光哭不语。
黄家家丁令人们让了道,黄音和春水走近。黄音见刘二楼面色苍白,知道是真的撞了鬼,心中不免有点胆怯,悄声问道:“你认……认得我吗?”
“花老板”死盯着黄音厉声问:“你是谁?”
“我是……我乃是小婿黄音呀!”
“呸!我不认得你!”“花老板”像突然来了气,怒火中烧地呵斥道,“花黄两家有深仇大恨,你来做甚?”
“岳父大人息怒!花黄两家有仇是真,可早已烟消云散。你老在世时,托媒我府,花黄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这可是众所周知的呀!”
“胡说!那是我花某一时糊涂!为这门亲事,我不听寿州乡亲们的劝告,我对不起帮我创家立业的寿州人哪——”说着,“花老板”对着众位寿州人磕了几个头,又说道,“今日同着诸位,我花庭芳借机挑明:花家家业,实属寿州人一滴血一滴汗置来的!寿州人的是我的,我的也是寿州人的!花黄两家的婚事,从此了结!娇女倩倩,托于众人,望故乡父老看在一个孤女的分上,多发慈悲!我女儿在哪里?我女儿在哪里?”
花倩倩早已把不住泪水,疯狂地奔向“爹爹”,“花庭芳”老泪纵横,哭道:“我苦命的女儿哟……”父女抱头痛哭,众人无不伤心落泪。
黄公子一见花小姐,不觉呆了。他没想到倩倩已出落得如此秀雅,虽身着孝装,但仍掩不住花容月貌。呆了一时,他竟也跪在“花庭芳”面前苦苦哀求道:“岳父大人,你不该如此轻率了事!花黄两家,门户相对。我和倩倩结为伉俪,实乃天意!”
那“花庭芳”再不理黄公子,直哭着对倩倩说:“我苦命的女儿,到爹爹灵前叩头三拜,日后就依靠你春水哥过日子,精心料理码头,万不可辜负老父的一片苦心啊!”话刚说完,只见刘二楼仰身而倒,再没了声音……
花倩倩遵照父志,在灵前叩头三拜,她看了一眼常春水,常春水面色冰冷地走上前,也叩头三拜。
黄音一旁发了急,高叫着:“拜不得,拜不得!”就直奔灵前。没想小钢炮拦住了他,冷冷地说:“黄公子,黄家与花家已无亲无故,请吧——”
黄音这才像如梦方醒,悻悻地望着常春水,好一时才说出话来:“常春水……你休想……”说完,便急急回府去了。
见黄音一走,常春水忙命人把刘二楼搀扶进厅堂休息,回首对小钢炮说:“事不宜迟,出殡吧!”
“出殡!”小钢炮声如炸雷,高喊着:“出殡喽——”
一时间,花家庭院里便沸沸扬扬起来。三班子响器同时敲响了锣鼓,三眼铳“嗵嗵”震天,鞭炮点响,纸钱化灰,烟雾缭绕,男女老少号啕如潮,犹如暴风骤雨,铺天盖地般刮进了寿州街。
四班子架子会员分工停当,同时奔向灵堂,只听一声“起”字出口,四具棺木便同时被“挤”出灵堂,前高后底,一起一伏,悠悠然放入了花架子内。一切齐备,开始了出殡。扎制的纸人纸马,足有半里长。队伍的前头是两面竹筛子大小的巨锣,半天“咣——”一声,透着肃穆。三眼铳鸣炮开路,“嗵!嗵嗵!”一连三响,三杆九响,九杆二十七响,同时响来,惊天动地!一街两行鞭炮齐鸣,“噼里啪啦”,如锅沸腾。一条大横黑色幛子由两位小伙子打起,一派寿州派头,上写“寿州府花老板出殡”。字体遒劲,溢出书写人的悲愤之情。横幛后面紧跟寿州男女,一律是白衣孝衫,手持哭丧棍。花小姐由两位强壮女人扶架,尽力不让其伏倒在地。各家商号和花老板生前好友送的幡幛横竖不一,如皇家仪仗队,并排而行。四副花架子并抬,一溜拉开了距离。花庭芳的黑漆大棺自然在前,上面丝绸流苏,金鸡银人,黄龙盖顶,如同彩糊的花轿一般。四八三十二抬的大架子,宽宽横路,长长如舟。抬棍黑红各半,抬架者皆是身着玄色紧身衣的小伙子。后边几步远,乃是花倩倩生母的棺木,花花的顶子上方,是一只五彩金凤,阳光之下,如飞如卧,炫人眼目。再往后便是倩倩二娘与弟弟的灵柩,纸烬飞舞,炮屑如雨,远瞧犹如两架花山。
一街两行挤得密不透风的围观者们,多是镇上的生意人和镇周围的乡民,个个情绪压抑,有的啜泣,有的揩泪。唢呐开吹《七圣归天》,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啸如泣,时而快速如诉,揪人心脏……死者正由千人万鬼簇拥,浩浩荡荡地在冥界行进着。
寿州街被淹没在一片哭声里……
直至太阳偏西,殡事方算结束。众人还未漱“送葬水”,没想黄满贯已来到花府,点名要常春水和刘二楼出面会话。常春水拖着孝衫,带领刘二楼进了大厅。黄满贯大度地与二位还了礼,面如止水地问道:“听说二位用装神弄鬼之术轰跑了我家小三?”
常春水望了望黄满贯,侃侃言道:“黄老爷,刘二叔实属由花老板托身!”
“再来一回我看看!”
“这种事……”
“哼!小小年纪,竟与老夫玩起招数来了!今日来花府,只有一言相告:没有我黄某一言出唇,休想美梦!”说完,拂袖而去。
常春水和刘二楼面面相觑,久久没说出话来……
七
黄家庭院在镇十字街往南一箭地,也靠颍河,也是大门朝南。门前有两棵古槐,据说始栽于明朝嘉庆年间,至今已有两抱粗。古槐上了年岁,腹空肚破,但枝叶却还繁茂。
朱漆大门的两侧,为青狮把门,青狮又高又大,形象逼真。一条宽宽的砖铺甬道直通厅堂。这清一色的厅堂比花家更阔更气派。正门上方,还有曾国藩当年围剿太平天国时的题词,镶嵌匾内,横挂门头,确也壮观威风。
黄满贯住在后楼上。这后楼建造得极讲究,两层高,对开雕花小窗。开后窗能望街市,开前窗能瞧颍河。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黄家女人均在此楼上瞧热闹。
黄满贯从花府回来,气仍未消尽。他脱了外罩衣,一屁股坐在睡椅上,双目失神,久坐不语。自他执事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难堪!堂堂黄家公子前去吊孝,可算是给足了面子,未想竟让人耍了,丢尽了人!他越想越气,倒剪双手,来回“走柳儿”,那眸子似乎要掉出来。
花家码头是他向往已久的,不尽如人意,出了这等怪事。开始时他震惊,后来便心安理得,他以为这东码头归黄家是名正言顺而且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三小子也可另立门户,弄到一处大宅院。万没想半路杀出了常春水,这小子一张利口,不卑不亢,办事胸有成竹,心底扎实,着实比花庭芳还难对付。多年来,他老谋深算,从未吃过败仗,而眼下他却是乱了阵脚。他心烦意乱地吸了一袋烟,方令人叫来黄音。
黄音吊孝未成,又当众出丑,颇有些懊丧,尤其见过花倩倩,那容貌让他吃惊,更让他有些怅然若失。
黄满贯瞥了儿子一眼,气咻咻地骂道:“刘二楼装疯卖傻就唬住了你,没用的东西!”
“我那会儿也当了真,万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不择手段!”黄音望了父亲一眼,嘟囔道。
“你懂甚?寿州人里出了能人,想白手拿鱼哩!我真不明白,你怕甚?又不是你投毒害了人!咱们是明媒正娶,天意民意均占上风,而你竟他娘的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哎,你老不知,全镇里都叽咕说是咱们有心夺码头……”
“放屁!”黄满贯气恼地骂了一句,心想有人借花黄两家的前仇来这一招也算厉害。他禁不住蹙了眉头,顿了一时方说:“寿州人抱了团,咱们却一盘散沙!镇上人恨不得让我死!让别人钻了空子!如此看来,坐享其成是办不到了!我有心逼婚花府,只是花老板尸骨未寒,众怒难犯,眼下关键在花小姐身上,不知这女子……”
“爹爹不晓,她和春水可是青梅竹马哩!”
“她会看得起那穷小子?”
“这不明摆着嘛,二人一拜堂,常家小子转眼成新贵!再说,花小姐在汉口上洋学,学的全是新玩意儿,若她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
“能不能把春水……”
“哎呀,如今大案未结,又造血光,怕是咱们永远也说不清了!”
“那也是……”黄满贯沉思片刻,突然眸子闪光,盯着黄音说,“如今为花老板报仇为上策,只要捉拿到春嫂,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花小姐定为此感恩不尽,咱也可落一身清白!”
“妙!”黄音陡地来了精神,说道,“我马上派人去县城,再挑出几个精干家丁,四处暗访……只是怕……”
“怕什么?”
“怕春水和花小姐他们……”
“这你放心!我已给常春水他们下了栽子,谅他们近日也不敢怎么着!”
黄音见父亲胸有成竹,这才放心地下了楼……
黄满贯临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确把春水他们给镇住了。刘二楼哭丧着脸说:“你看,我就知道,那黄满贯不是好唬的!可你……”
常春水眉头紧锁,单手拤腰站在大厅门口,双目凝视一处,久久不动。他当然也惧怕黄家的权势,更怕黄家朝自己下毒手!寿州人多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不说,更可惜那花小姐……他心烦意乱,嘴唇被咬出了血。
寿州人大多在院子里收拾丧事后的残局,纸屑灰烬,残花败叶,已扫了几大堆。大院里,几个顽皮的娃娃不知大人的悲哀,跑东喊西,高呼低叫,被人呵斥了出去……
“到底怎么办呢?”刘二楼忍不住走过来问春水。
“等钢炮回来再说吧!”常春水无奈地望了望刘二楼,苦涩地叹了口气。
葵花杆、高半截走进来,见春水面色不好,便也不言语。过了一会儿,葵花杆悄声对刘二楼说:“干脆,让春水和花小姐拜堂算了!”刘二楼瞪他一眼说:“要中早就中了!黄家告官你挡着?”
“国民政府提倡婚姻自主嘛!”
“提倡多了,怕弄不成哩!”
高半截一直在苦思冥想,突然双目放光,像是想出了什么妙计。他兴冲冲地凑上来说:“依我看,不如让倩倩小姐外出躲一时!”
“屁!”葵花杆轻蔑地看了一眼高半截,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想法让花小姐与春水成亲,这码头还得姓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