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潺潺,芦苇飘荡。
秦舞阳怀中抱着张文,坐在一条竹筏上,荡进了渭水。
日渐西斜。
那怀中的孩子蜷作一团,身上时而冰凉,时而滚烫,像是发起了高烧,虚弱得不成样子。
这教秦舞阳焦迫得紧。
自上次运河大战已过去三月有余。
秦舞阳剑法不敌毒血重伤落水后,他带着张家嫂子的孩子文儿在河水中漂流了十多日,最后被冲到一个河湾上了岸。
秦舞阳虽身受重伤,但不致身死,经过几日调理,身体便恢复了过来。
那文儿却没他那么轻松了。
被那河水泡了十多日,没吃没喝的挺着,别说孩子,就算是大人,能够活下来也是一个奇迹。
文儿上岸之后便一直发烧。
任秦舞阳寻了多少医生,用了多少汤药都不见好转,无奈之下的秦舞阳只得扎个竹筏,一路打听着江女众人的去向,追进了渭水,边走边医。
这日,他们的竹筏在芦苇飘荡的渭水间缓缓漂过的时候,闻得一阵悦耳的筑声传来,秦舞阳心上为之一振,循音看去,却见一俊朗的中年人,端坐与一条木舟之上,身前放着一只形似琴,有十三弦,弦下有柱的筑,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正演奏着一曲悲亢而激越筑音。
闻着筑音,秦舞阳心中不禁大动,脱口合声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闻到这歌声,那击筑的白衣男子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渭水的秋风轻撩着他的长发,让他的整张脸孔看起来沧桑而悲呛。
他盯着渐渐漂近的秦舞阳,双唇颤抖半晌,才道:“舞阳老弟。”
“渐离兄,近来可好?”秦舞阳心中也是百感交结,看到眼前这个人,他便想到了曾经的易水河畔,曾经一起唱着“易水歌”的壮士们。
那日高渐离击筑,荆轲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唱得太悲壮了,以至于听者嗔目,发尽上指。一段唱毕,只听见荆轲仰头长叹一声,天空中居然出现一道七彩虹。高渐离趁势变了一个调,乐音显得更为激昂,荆轲继而唱道:“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太子丹最后被彻底地感动了,跪在地上向荆轲敬了一杯酒,秦舞阳和其余二十壮士尽皆落泪,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再难回到故乡,再难看一眼故人,再难听一曲筑音了。
那对面击筑者,正是多年前和太子丹在易水河边相送壮士们南去刺秦的高渐离,多年过去,容颜不变,但是深情和心态,却是更加沧桑了。
这是高渐离是一个筑师,更是一个剑客,他的墨家剑法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可以随着筑音而舞剑,以剑击筑,以筑助剑,筑音到处,剑气断魂,武林中很多高手都不敢与他较量。
说起高渐离的来历,那就不得不要提荆柯和太子丹。
高渐离少年时跟随在赵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和同样在赵国做人质的秦赢政是好朋友,在秦赢政一次病重时是高渐离母亲用乳汁救活了他。
是高渐离用琴声邦助赢政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二人成为生死之交。
分别多年以后,赢政当了秦王,高渐离成了燕国的乐师。
在秦嬴政掌权以后对东方六国进行了侵略战争,并把燕太子丹压在秦国做为人质,本来秦王该念故友之情对太子丹以礼相待,可是秦王对丹很无礼,并滥杀燕国俘虏,气怒之下,燕太子丹逃回了燕国。
太子丹在逃回燕国后,就暗中访求壮士,把他们养在宫中,陆陆续续找了二十多个壮士,荆珂和高渐离是他们中的骨干份子,还有秦舞阳。
太子丹准备让他们担任向秦王复仇的任务,经过认真筛选,最后选中了二十二位勇士,荆轲和秦舞阳带队。
太子丹为了训练荆轲在易水东为他盖了一座庄院,还和他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并把他的车马让与荆轲,并拜荆轲为燕国上卿。
经过周密准备,荆轲与秦舞阳带着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和燕国督亢的地图入秦。
燕太子丹把荆轲与秦舞阳送到易水边,高渐离作为荆轲的老朋友,也亲自来和荆轲告别,并为荆轲做了一首易水歌,亲自击筑而歌。
从此这支“易水歌”便在历史上流传了下来,而它的创作者,此刻却端坐于木舟之上,脸上的表情却是悲壮而惋惜的,他似乎还沉浸在丧失好友的悲痛之中,没有走出来。
听秦舞阳与他问话,才舒了舒脸上悲痛的眉头,苦然道:“舞阳兄弟,高渐离知道你会从此经过,便在此恭候多日了。”
秦舞阳一惊:“渐离兄在此等我,是有何要事么?”
高渐离仰望青天,低叹一声,道:“秦始皇召我入宫。”
“什么?”秦舞阳惊得差点从竹筏上掉了下去。
他忙问:“六国都不是已经没了,他为何还不放过我们?”
“帝王的威严,不容他人亵渎,秦始皇乃千年难见的暴君,他如何放得过曾经意图行刺他的人?”高渐离脸上是愤怒,也有太多的无奈,他的笑就像一抹寒霜,可以冰凉到人们的心中。
秦舞阳道:“渐离兄,既然现在你还是自由之身,那可以收拾行囊,远走天涯啊,从此遁身世外,以筑为伴,岂不快活?”
高渐离苦笑摇头,他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任你逃到什么地方,怕是也逃不过皇帝的手掌心的。”
秦舞阳表示不信,他说:“那皇帝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只要渐离兄你隐藏的够深,他未必就能寻找得到,要不兄弟办完一事也回来与兄一同归隐,总比白白去秦宫送死要好啊。”
高渐离苦笑:“为兄并非没有归隐过,荆轲兄刺秦案发后,为兄逃离了家乡燕国,改名换姓到宋子一个偏僻的村庄给一户人家当佣人,日子久了作为乐曲家的我很感苦恼.有一次主人家来了贵客,吃饭时表演击筑,为兄听了,不觉技痒,忍不住评论起来,客人们将为兄的评论告诉了主人,主人让为兄当众表演。”
说到这,高渐离的脸上浮现出了惭愧与懊悔之色,秦舞阳也苦笑摇了摇头,说:“爱筑若命,渐离兄想必也是因此暴露身份了吧?”
高渐离点头说:“兄弟猜得没错,虽为兄击筑的技艺高超,不同一般,同时也暴露了身份,为兄取出藏在箱子里的乐器,换上旧时衣服,大家又惊又喜,才知为兄是当代乐曲名家,主人立刻把为兄当贵宾招待。不多久,远近的人都知道宋子县有这么一位音乐大师,消息传到了秦始皇那里,于是秦始皇传为兄进宫表演,为兄知道该来的始终躲不了,所以答应了秦始皇的要求,进宫击筑,被拜为上卿。”
“什么?渐离兄已进过一次秦宫了?而且被拜为上倾?”秦舞阳像是听见了天下最惊悚的奇闻,他顿时感到似五雷轰顶,失声大问。
没想到高渐离的脸上竟现出了一抹温柔,整个人像是被一道神秘的光晕瞬间笼罩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所有悲伤一扫而光,堂堂七尺汉子脸上竟浮起了腼腆的表情:“如果不是进了秦宫,又怎么能遇见她,栎阳公主,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栎阳公主?”秦舞阳更是吃惊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但他知道的是,眼前这个高渐离,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是他想要听到的。
那高渐离脸上尽是幸福的颜色,他的手,再次放到了筑上,与秦舞阳道:“兄弟,想听一曲天下最美的筑音吗?”
秦舞阳心中太多的疑问在百转千回,他竟然说叫听筑音,这让他感到好生气恼,正要发话,忽听天地间“铮”的一声清响,犹如整个人被拉进了青山空谷当中,而边只剩下了泉水宗宗,蝶舞花开,兽奔鸟鸣,哪还有烦躁和气恼之意?
原来那高渐离已经开始了击筑,今日的筑音相较于那易水河畔的,少了悲呛高亢,多了温柔缠绵,少了萧萧杀杀,多了洋洋洒洒,那易水河畔的筑音似朔风呼啸苦雪狂飞催人泪下,而现在的筑音里尽是鸟语花香阳春白雪让人心生缠绵,不想离开。
秦舞阳醉了。
像是喝了天下最美的酒,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之下,头顶是飘香的槐花,怀中是娇艳绝伦的美人,两人正对酒当歌,莺声燕语,呢呢喃喃,好生迷离。
不仅秦舞阳醉了,这个世界里的生灵似乎都醉了一般。
只见那筑声荡多处,天空飞过的鸟儿忍不住低空盘旋,水中游过的鱼儿也在船畔起舞,河畔隐藏的小兽们闻声全全钻出了芦苇丛,追着那荡气回肠的筑音翩翩起舞,久久不忍离去。
就连那发烧垂死的文儿,听过了高渐离的这曲筑音,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过来,他转了转一对黑亮的眼珠子,问秦舞阳:“舞阳哥哥,那大叔打的什么曲子,这么好听?”
“阳春白雪?”
秦舞阳心中有感,脱口而出。
高渐离身体一震,继而哈哈笑了,他道:“好兄弟,果然是我知音,这筑曲真的就叫阳春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