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下车时,已是中午,该吃饭了,黄大明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母亲说:“老头子爱吃扣肉,就吃扣肉饭吧。”扣肉饭是老家的特色饭,物美价廉,城里却没有这种饭,连扣肉也非常稀少。去哪弄扣肉给父母吃呢?弟弟说,临江宾馆的自助餐厅有扣肉。临江宾馆就在车站旁边,真是太好了。于是,一群人拥着两位老人向临江宾馆走去。
这家宾馆的自助餐厅果然有扣肉,色香味俱佳。黄大明特意挑了两块“五层楼”给父母,那是扣肉中的上品。大家挑好菜,围到餐桌旁才发现,十几个大人孩子,每人都给老人夹了两块扣肉,总共32块,放在一起竟有满满两大碗。父母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黄大明拿一些扣肉要放回菜箱去,一位小姐过来提醒说,餐厅有规定,夹好的菜,不能再放回去,那样不卫生。说得也是,谁知道你的扣肉吃没吃过?退不成那就吃吧。
父母无论如何也消灭不了两大碗,父亲吃了两块,母亲只吃一块,其余的都原封不动。黄大明叫小姐拿一个食品袋来,准备把扣肉带回去。小姐却说,自助餐厅是不能把饭菜带出去的。因为自助餐的价钱是固定的,如果让客人带饭菜出去,万一来了个贪心的客人,一个人就能把餐厅的饭菜拿空,那餐厅就亏本了。
老父亲看着扣肉,心疼地说:“吃又吃不了,带又带不走,真是太浪费了。”黄大明向服务小姐道歉说:“不好意思,多夹了这么多扣肉。”他还想解释几句,服务小姐就微笑说:“不客气,为了防止客人故意多要饭菜造成损失,更为了让客人养成合理就餐的习惯,餐厅还有一条规定,客人必须把自己要的饭菜吃完,吃多少都可以,就是不能剩下。每吃剩50克,罚款50元,吃剩50克以下不罚款。你们吃剩29块扣肉,每块扣肉刚好是50克,我称给你们看。”
服务小姐随身带有小秤,当即称给他们看,29块扣肉,不多不少,刚好2斤9两。黄大明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早说,等我们吃剩了,才来这么多规定?”服务小姐依旧微笑着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把规定印在餐票背面了。”
黄大明特意要回餐票检查,果然每张餐票背面都印有规定。都怪自己吃饭前没有细心看,只好认罚了。仔细一算,29块扣肉,竟要罚款1 4 5 0元。黄大明很不情愿地把钱掏出来,正要递给服务小姐,就听到“啪”一声响。老父亲拍桌而起,把黄大明和服务小姐都吓了一跳,餐厅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这个乡下来的老人。父亲激动地说:“1 4 5 0元,是农民几亩地的收成了,怎么就轻易认罚呢?”黄大明小声说:“不认罚还能怎么样?”父亲说:“吃,你们每人给我吃两块,把盘子都添得光光的,看他们还罚我们什么。”
扣肉都是用肥肉做的,这些人平时就不吃肥肉,何况现在又吃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又一齐望着扣肉,皱起眉头。
邻桌的人交头接耳,虽然声音很低,但黄大明还是听清了三言两语,都是嘲笑的话,说得很难听。黄大明脸上热辣辣的,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他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说:“老爸,我们很多年没吃肥肉了,现在又饱得很,确实吃不下,您就不要难为大家了。我看还是快交罚款走人吧,旁边的人在笑话我们呢。”
父亲拂袖说:“笑话?宁愿被罚也不吃肉才可笑呢,真是一群败家子!好,你们不吃,我吃!”
老人一屁股坐下去,埋头吃起肉来。可他实在太饱太腻了,吃了三块就再也吞不下去,只是虚张声势地嚼动嘴巴,油水从嘴角流出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会被扣肉难住。吃着吃着,黄大明的父亲就流下了眼泪。母亲想帮忙,能力却有限,吃不了一块就腻得打战,她只好哀求说:“孩子们,求你们吃肉咋这么难啊!我给你们跪下了!”老母亲真的“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黄大明的眼圈也红了,他赶紧扶起母亲,大声吼道:“都坐下来吃肉,不吃完扣肉,我们就不回家!”
女人·鹦鹉
吴万夫
蒲兰出差一个多月回来后,发现家里发生了天大的变化。一向乱嚷乱叫的鹦鹉,这时变得非常温顺乖巧。每当桌上的电话铃声一响,那只鹦鹉总是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冒出一句:“亲爱的,我爱你!”
蒲兰被这只鹦鹉的巨大变化惹得哈哈大笑。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蒲兰不得不为鹦鹉的进步而欣喜不已。
蒲兰还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一向准时上下班的丈夫,这会儿却很难按时回家,有时还以各种理由夜不归宿。
蒲兰有几次打传呼,千呼万唤好不容易才把丈夫找回家。可回家之后的丈夫,虽然还像以往那样干这干那,但对蒲兰却缺少一种起码的温存。那个夜晚,蒲兰猝然记起她和丈夫已好久忽略了一件大事没做。蒲兰的心里便忽然涌起万种风情。蒲兰亲自为丈夫放了洗澡水,调好水温,又主动为丈夫搓背。洗完澡,蒲兰早早地拉丈夫上了床。可是在床上,丈夫的迎合总显得有些勉强。两人草草地复习了一会儿“功课”,便匆匆地鸣金收兵。蒲兰的心头便怅怅的,恹恹的,“温故”而没有“知新”。
有一次蒲兰问丈夫:“你讨厌我了吗?”
丈夫说:“好好的你怎么说这种话!”
蒲兰又问:“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丈夫低声嘟囔:“净在那里瞎说……”
蒲兰不再吭声。
丈夫依然早出晚归。
蒲兰还发现,丈夫在家的日子,总有电话铃声响起,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那部电话就在那里寂然着。每当电话铃声响起,那只温顺乖巧的鹦鹉,便会在笼子里蹦蹦跳跳,依然不失时机地重复那句话:“亲爱的,我爱你!”
便有泪,从蒲兰的眼里潸然而下。
蒲兰躺在床上,被子蒙住头睡了几天几夜。
丈夫给她端水,不喝,
丈夫又给她盛饭,不吃。
丈夫正搓手之际,蒲兰掀开被子下了床。
蒲兰说:“我们离婚吧!”
丈夫说:“我们为什么离婚?”
蒲兰说:“你甭装颟顸。”
丈夫说:“我没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蒲兰说:“你甭以为你在外面的花花事儿我不知道……”
蒲兰正说着,桌上的电话铃声又骤然响起。丈夫赶紧上前抓起话筒。这时,笼中的那只鹦鹉蹦蹦跳跳又重复起那句话:“亲爱的,我爱你!”
丈夫面色苍白。
蒲兰的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蒲兰跌跌撞撞冲出屋门。
蒲兰那个上午趔趄到法院,递交了自己的离婚申请书。
蒲兰在法院里哭诉了自己的不幸和委屈。
负责接待的那位法官说:“从离婚申请书上,看不出你们有感情破裂的迹象啊!”
蒲兰揩着泪说:“但他确实背叛了我—我家的那只鹦鹉可以作证。”
法官说:“鹦鹉只能作为一条线索,但不能成为你们离婚的证据。”
蒲兰叹口气道:“那我该怎么办?”
法官燃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又慢慢地吐出:“年轻人,我看你们还是先冷静下来,好好沟通一下吧!如果实在沟通不了,到时再找我……”
蒲兰回到家里,丈夫已不知去向。只有那只温顺乖巧的鹦鹉仍在笼子里蹦蹦跳跳,不时向蒲兰眨巴着绿豆眼睛。
蒲兰找来一张信笺,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几行留言:
夫:
不要生我的气,彼此珍惜这份缘分吧!我已去了娘家,过两天就回来。望保重。妻蒲兰即日
蒲兰把这张留言条压在桌子上,匆匆收拾一下,出了门。蒲兰相信短暂的分离是改变婚姻裂隙的最好黏合剂。蒲兰希望丈夫能够“浪子回头金不换”。
蒲兰再次回到家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丈夫依然不在家;笼中的那只鹦鹉不见了,只有沾着血迹的一堆羽毛,不时被风吹动着……
跪 下
周海亮
父亲说啥时候也不能跪下啊!父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啊!笨嘴笨舌的父亲只会说这么两句,翻来覆去,如同老僧诵经。
两句话,父亲念叨很多年。
农村老风俗,除夕夜,规规矩矩摆上供桌,旁边燃起黄纸,全家老小跪下,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父亲却不跪。不跪,也不准家里人跪。供桌照样摆上,酒杯里美酒飘香,黄纸落进火堆,蜷缩,飞舞,满载了全家人的希望。父亲对他说,心诚就行,跪就免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不能跪。不能跪。父亲表情虔诚。父亲把膝盖看得无比神圣。膝盖是父亲的神。
他听父亲的,膝盖坚硬如同顽石。小学,中学,大学。毕业,进城,结婚。买房,做官,升官。他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从城里人变成光鲜的城里人。家里常常来客,熟人或者陌生人,来了,有事喝茶说事,没事喝酒下棋。他知道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他需要准确地拿捏分寸。
有人敲门,拘谨不安,就像十几年前的他。从猫眼看,民工打扮,民工表情,民工的卑微与惶恐。把民工让进屋子,问有事吗?民工说,孙董的事。灰黑着脸,低着眼神,瞅着脚尖,呼吸是屏住的。问哪个孙董,民工说了半天,他才想起孙董的模样。问孙董什么事?民工说说好年底给钱,可是要了十几趟,硬不给……十几号人的钱呢!问欠多少,民工说每人五千……找您,知道您的话好使。他说您先别急,我总得调查一下。他想给孙董打个电话,翻手机,没有孙董号码,翻名片册,仍然没有,再翻另一本名片册……他一边找一边对民工说,您有事的话,先回吧。
民工突然跪下。嘭一声,膝盖砸上地板,客厅微颤。他一惊,一怔,厌恶感随即而来。他想至于吗?不过五千块钱,至于吗?男儿膝下有黄金啊!跪下的民工不说话,只把头垂得更低。忙把民工扶起,说明天一定找孙董谈谈。心里却恨不得掴这个没有骨气的家伙两记耳光。
翌日在办公室翻到孙董电话,想拨过去,又想再拖一天吧!—那个民工,总得为他的贱骨头付出些代价。
第三天太忙,就把这事忘了。晚上回家,妻子告诉他,来找你的那个民工,白天里,跳了广告牌。当场摔死,脑浆涂了一地。
蓦然想起跪下的狗一样的民工,心里猛一抽搐,两记耳光赏给了自己。他想跪下的纵是一条狗,也得赏它一点残羹剩饭吧?他省掉一个电话,却要了别人一条性命。
然民工至死再没说过一句话。他一言不发地爬上广告牌又一言不发地跳下来,似乎他的死,与孙董没有半点关系。孙董还是孙董,活得圆滑、周全、嚣张并且滋润。甚至,因为这件事,与他,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
时间长了,竟成了朋友—官场上那种。
他知道孙董的野心。他知道孙董为他挖好诸多陷阱。他小心翼翼避着,处处化险为夷。可是终有一次,稍一疏忽,他就深陷进去。孙董隔着饭桌,满意地剔着牙。他的要求不高,一个大工程。
他说不行。这工程不属于你。
孙董就笑了。我有证据……真把那件事抖出去,你就惨了。
他拍了桌子。抖出去,这工程也不属于你!
可是他怕。恐慌。惊惧。彻夜未眠。他是村子的骄傲,乡亲的骄傲,父亲的骄傲,他不能出事;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儿,他不能出事;他有房子,有车子,有位子,他不能出事。他再一次想起那个民工,民工狗一般朝他跪下,却送给他一个陷阱。
第二天再找孙董,低声下气。他说收你的钱,一分不少退你……除了工程,你要什么都行。孙董说我只要工程。他说不可能。孙董说那就对不住了。他说我们是朋友。孙董用鼻子说,哧。他说求你,我有今天,不容易。孙董再用鼻子说,哧。
嘭!膝盖砸上地板,包厢轻颤……他感觉出地板的坚硬,膝盖的松软……他的动作迅速夸张,世界訇然倒塌……他像民工一样跪下,像狗一样跪下……那一刻他想起父亲……父亲磕磕绊绊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说,求求你。
孙董扇动鼻子。哧哧。
他一跃而起,拾起旁边的壁纸刀,狠狠扎进孙董胸膛。他说,求求你。孙董不说话,眼睛惊骇血红。他拔出刀子,说,求求你。刀子再扎进去。扎进去。扎进去……他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畏罪潜逃。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无影无踪。而当人们终将这件事渐渐淡忘,他却突然出现。
是自首。
他说他来自首,既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受够亡命天涯的折磨。我来,只因为前几天,我偷偷回过一趟老家……
……是夜里,有月。我站在院子里,与父亲告别。父亲送出来,老泪纵横。我们隔着一堆乱石,一棵树,大约二十步距离。父亲说儿啊,你可以提心吊胆过日子,可是你爹不能,你妈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闺女不能。父亲说儿啊,你可以背着罪名东躲西藏,可是你爹不能,你妈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闺女不能。父亲说儿啊,你杀了人,你应该坐牢。父亲说儿啊,听爹的话,去自首吧!
……然后,父亲走过来。他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走了很长时间……他紧紧抱住了我……
就因为这些?警察有些不解。
是的。他泣不成声,因为,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是跪着走到我面前的……
寄 钱
白旭初
回乡办完父亲的丧事,成刚提出要母亲随他去长沙生活。母亲执意不肯,说乡下清静,城里太吵住不惯。成刚明白,母亲是舍不得丢下长眠地下的父亲,成刚临走时对母亲说,过去您总是不让我寄钱回来,今后我每月给您寄两百元生活费。母亲说,乡下开销不大,要寄寄一百元就够用了。
母亲住的村子十分偏僻,乡邮员一个月才来一两次。如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留在家里的老人们时时盼望着远方的亲人的信息,因此乡邮员在村子里出现的日子是留守村民们的节日。每回乡邮员一进村子就被一群大妈大婶和老奶奶围住了,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自家的邮件,然后又三五人聚在一起或传递自己的喜悦或分享他人的快乐。这天,乡邮员又来了。母亲正在屋后的菜园里割菜,邻居张大妈一连喊了几声,母亲才明白是在叫自己,慌忙出门从乡邮员手里接过一张纸片,是汇款单。母亲脸上洋溢着喜悦,说是我儿子成刚寄来的。邻居张大妈夺过母亲手里的汇款单看了又看,羡慕得不得了,说,乖乖,两千四百元哩!人们闻声都聚拢来,这张高额汇款单像稀罕宝贝似的在大妈大婶们手里传来传去的,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钦羡。
母亲第一次收到儿子这么多钱,高兴得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给儿子写信。母亲虽没上过学堂,但做村小教师的父亲教她识得些字写得些字。母亲的信只有几行字,问成刚怎么寄这么多钱回来?说好一个月只寄一百元。成刚回信说,乡邮员一个月才去村里一两次,怕娘不能及时收到生活费着急。成刚还说他工资不低,说好每个月寄两百元的,用不完娘放在手边也好应付急用呀。
看了成刚的信,母亲甜甜地笑了。
过了几个月,成刚收到了母亲的来信,信只短短几句话,说成刚你不该把一年的生活费一次寄回来。明年寄钱一定要按月寄,一个月寄一次。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成刚因单位一项工程工期紧脱不开身,原打算回老家看望母亲的,不能实现了。他本想按照母亲的嘱咐每月给母亲寄一次生活费,又担心忙忘了误事,只好又到邮局一次给母亲汇去两千四百元。二十多天后,成刚收到一张两千二百元的汇款单,是母亲汇来的。成刚先是十分吃惊,后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写信问问母亲,却又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母亲又一次在信上嘱咐说,要寄钱就按月给我寄,要不我一分钱也不要!
一天,成刚遇到了一个从家乡来长沙打工的老乡,成刚在招待老乡吃饭时,顺便问起了母亲的情况。老乡说,你母亲虽然孤单一人生活,但很快乐。尤其是乡邮员进村的日子,你母亲更是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收到你的汇款,她要高兴好几天哩。成刚听着听着已泪流满面,他明白了,母亲坚持要他每月给她寄一次钱,是为了一年能享受1 2次快乐。母亲心不在钱上,而在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