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小心冀冀地问他,过些日子,想给你做一个角膜移植手术,行不行?他说不可能的,在我前面,有十九万九千人等着角膜。母亲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你……就是不知道医院会不会答应。他一下子愣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妈你说什么?母亲说,我想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你……我查过一些资料……排斥的可能性很小。他说妈您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母亲说我都这年纪了,什么没见过?而你的路,还很长……你比我需要眼睛。他说妈您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母亲说你就听妈一次。他说不……如果您真这么做了,我就死给你看。
母亲深知他的脾气。她知道他不答应的事,谁都不能逼他。她不再跟他说角膜移植的事,只是天天给他读报纸。慢慢地,他的情绪缓和并稳定下来。他开始学习盲文,并大声念出那上面的段落。也许母亲的话感动了他吧?他认为自己必须活下去,并且要好好地活下去。最起码,他想,他不应该让自己的母亲,继续惦记着她的角膜。
他很喜欢朗诵。上大学时,他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母亲说你可以去市广播电台试试。他说可以吗?母亲说为什么不可以……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再听到这句话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他仍然消沉,可是偶尔,当母亲说到什么有趣的事,他也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他听了母亲的建议,真的在某一天,去市电台应聘。本来他只想应付一下母亲,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被破格录取为电台的兼职主持人,主持晚间的一档节目。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说,这很正常。其实你什么都可以做到,并且会做得很好。母亲的语气淡淡的,可是他能够觉察出母亲平淡的语气下面难以抑制的快乐。
是一档倾诉类节目。每天他坐在直播间,给电话那端的陌生人解除苦闷,出谋划策。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他想不到帮助别人原来这么快乐。虽然仍然看不见,可是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充实。他的节目越做越好,收听率直线上升。年底的时候,他正式成为电台的一名播音员。
更让他和母亲高兴的是,他有了自己的爱情。一位好女孩爱上了他,每天扶他上下楼,给他讲有趣的故事。那段时间他认为自己迎来了崭新的生命。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和职业,他有一位好母亲和一个明亮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满足。
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是癌症。是晚期。
那段日子母亲的胸口总是痛,一开始她认为可能由于自己太过劳累,休息几天就过去了。可是那天正做着菜,她竟痛得晕了过去。他和女孩将母亲送进医院。几天后,母亲平静地告诉他,半年后,自己将离开人世。母亲说,告诉你,是想让你坦然面对,是想让你在这半年内,学会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妈帮不了你了……
他哭了整整一天。他不相信坚强乐观的母亲会永远离他而去。他不想再去电台上班,他要在医院里时时陪着母亲。可是母亲说,去吧,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多听听你的节目。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他看不见,可是他能感觉到母亲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让他不能拒绝。
他仍然去电台做节目,仍然为陌生人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他的节目仍然做得很好,语言舒缓和平静。他知道自己必须如此,因为有母亲在听。他想,母亲会为他自豪的。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有一位优秀的双目失明的儿子。
那天刚做完节目,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让他赶快去一趟。他慌慌张张地去了医院,医生说,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在中午,突然晕倒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过根据她的嘱托,我们会把她的角膜,移植给你。
他跪下,嚎啕大哭。为什么母亲走得这样突然?为什么母亲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为什么母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膜和他的眼睛?他哭了很久,晕倒在医院里。醒来后,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知道,现在,母亲的角膜已经移植给了自己;他知道,几天后,当他真的能够再一次看见光明,那其实,是母亲的眼睛。是母亲给了他一个明亮的世界。
几个月后,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他翻出了一张病历。病历是半年前的。他看到上面写着:恶性肿瘤。下面,有母亲亲手写的一行字。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藏起这张病历,可是那行字,刺得他的心淌出了血。
母亲在上面写着:感谢天。我的儿子,将在半年后,重见光明。
他再一次号啕大哭。当母亲得知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子!她当然也会为自己伤心,可是,当她想到自己的离去可以为儿子换来光明,那时的她,竟有了欣慰和快乐!
那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母爱啊!那是用任何行动都无法报答的母爱啊!
那天晚上,在节目中,他给听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那天,收音机旁,很多人泣不成声。
据说第二天,很多人来到了医院,向医生咨询捐赠角膜的相关手续。他们说,当自己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为什么不给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线光明呢?
至今他还在电台工作,还在主持晚间那一档节目。下班时天已很晚,可是每当他抬了头,都能够发现,一片明亮的天空。
晚报B叠
晚报B叠,第二版,满满的全是招聘广告。每天他从小街上走过,都会停下来,在那个固定的报摊买一份晚报,回到住处,慢慢地看。他只看B叠,第二版。他失业了,B叠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卖报纸的老人,像他的母亲。她们同是佝偻的背,同是深深的皱纹,同是混浊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里,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哭湿枕头。他把报纸抓到手里,卷成筒,从口袋往外掏钱。他只掏出了五毛钱,可是一份晚报,需要六毛钱。他记得口袋里应该有六毛钱的,可是现在,那一毛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五毛钱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身上,只带了五毛钱。他说。其实他想说这是他最后的五毛钱,可是自尊心让他放弃。
五毛钱卖给你的话,我会赔五分钱。老人说。
我以前,天天来买您的报纸。
这不是一回事。老人说,我不想赔五分钱。
那这样,我用五毛钱,只买这份晚报的B叠第二版。他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抽出那一张,卷成筒,把剩下的报纸还给老人。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看这个版,剩下这沓,您还可以再卖五毛钱。他给老人出主意。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人说,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上午他去了三个用工单位,可是他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事实上几天来,他一直被拒绝。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绝他,包括面前这位极像他母亲的老人;仿佛什么都可以拒绝他,爱情,工作,温饱,尊严,甚至一份晚报的B叠。
我几乎天天都来买您的报纸,明天我肯定还会再来。他想试最后一次。
可是我不能赔五分钱。老人向他摊开手。那表情,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他很想告诉老人,这五毛钱,是他的最后财产。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里的报纸筒展开,飞快地扫一眼,慢慢插回那沓报纸里,然后,转过身。
你是想看招聘广告吧?老人突然问。
是。他站住。
在B叠第二版?老人问。
是这样。他回过头。他想也许老人认为一份晚报拆开卖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老人混浊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伸出无数只手,将那张报纸紧紧地攥在手里。
知道了。老人冲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冲动愈加强烈。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头的卖报老人。老人长得像他的母亲。这让他伤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个公司在招聘职员,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试,--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被他们录取。可是因为没有新的晚报,没有新的晚报B叠第二版,没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应聘单位,他只能硬着头发去试。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录取了。
当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别了旧的住所,旧的小街,旧的容颜和旧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整天快乐地忙碌。
那个周末他有了时间,他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觉,拐进了那条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确,老人像他的母亲。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步子是轻快的,和半个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说,今天要买晚报吗?
他站在老人面前。他说,不买。以后,我再也不会买您的晚报。他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老人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从报摊下取出厚厚一沓纸。她把那沓纸卷成筒,递给他。老人说,你不是想看招聘广告吗?
他怔了怔。那是一沓正面写满字的十六开白纸。老人所说的招聘广告用铅笔写在反面,每一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他问这是您写的?
老人说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帮你抄下来。本来只想给你抄那一天的,可是这半个月,你一直没来,就抄了半个月。怕有些,已经过时了吧?
他看着老人,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可是五毛钱真的不能卖给你。老人解释说,那样我会赔五分钱。
突然有些感动。他低下头,翻着那厚厚的一沓纸。那些字很笨拙,却认真和工整,像幼儿园里孩子们的作品。
能看懂吗?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书也没念。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他盯着老人,老人像他的母亲。他咬紧嘴唇,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说,妈……
每一朵花苞都会开放
生活总是喜欢和毫无准备的人开玩笑。在她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母亲突然瘫痪在床。
是一个清晨,她和几位同学小聚。她们尽情谈论着理想和友谊,服饰和爱情,金子般的阳光遍洒街角,一切美好得让人感动。突然她的邻居推门进来,对她说,你妈病倒了!她愣了愣,随即站起来,慌慌张张往外跑。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慈祥善良,体弱多病。一阵风从街角刮过,阳光似乎在瞬间冷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月以后,她用轮椅把母亲推出医院。母亲已经动弹不得,她看着年轻的女儿,眼睛里盈满深深的无奈和自责。她把母亲推回家,扶母亲躺下,然后为母亲熬粥,给母亲洗澡或者擦拭身子。她根本没有意识到生活将这样延续下去,一成不变,似乎永无尽头。
最初一段日子,不断有同学来访。他们为母亲带来水果和营养品,为她带来有关招聘求职的各类信息。那时她是那样年轻,她的专业又是那样抢手,似乎生活中处处都是机会,只要她愿意,明天就可以穿起灰色套裙,在明亮宽敞的写字楼里忙碌。每到这时她就会微笑。她对同学们说她得陪伴母亲,照顾母亲,至于工作的事情,以后再说。--母女俩靠一笔退休金生活,她们生活得很苦。好在母亲的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她甚至可以和她说几句话,甚至可以一个人按时吃药。母亲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想不管生活给了她多少苦难,也绝不能够放弃病中的母亲。
不知不觉中,她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六年光阴。
每个黄昏她都推着母亲出来散步,落日余辉中,她站在母亲身后,双手坚定地扶着轮椅。从街角花园可以看到大街上行色匆匆的红男绿女,他们衣着光鲜,表情幸福。她羡慕他们。她知道他们有着自己不敢奢望的自由。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现在,她也该和他们走在一起,去咖啡店喝咖啡,去酒吧喝酒,去海滩看落日,去商场选购自己喜欢的衣裙……或许,她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了吧?当然她并不记恨自己的母亲,更不会认为母亲是她的负累和羁绊。她认为自己必须如此,甚至,现在,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已经成为母亲的母亲。她必须照顾好母亲,就像母亲当年照顾好年幼的自己。她认为这就是生活,似乎无法选择和更改。
可是那一天,突然,她想走出去,想工作。特别想。她说服和欺骗不了自己。
她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细细地打量自己。她仍然年轻。可是比起六年以前,她知道,她已经老去很多。也仍然漂亮,只是因为常常抱母亲上下轮椅,她的胳膊变得更粗,肩膀变得更宽,早没了娇小的样子。后来她发现一根白发,它藏在一头黑发中,却是那样醒目和伤感。她终于忍不住,伏在洗漱台上低低抽泣。她停不下来,声音越来越大。六年来的苦楚一齐涌上心头,她有一种号啕的冲动。
母亲在这时出现在身后。
母亲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她。母亲令她惊讶不已--就在几分钟以前,她亲自将母亲抱上了床。母亲为她擦干眼泪,淡淡地说,六年来,我一直试图一个人挪上轮椅。现在,我终于做到了。
母亲鼓励她出去找工作。可是她怎么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呢?母亲安慰她说我没事。我已经耽误了你六年时间,现在,你应该走出去了。她说可是……母亲说听我的,我能够一个人挪上轮椅,至少说明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既然如此,你真的没有必要每时每刻闷在家里……何况你只是出去工作……又不是嫁人。说得她红了脸,又破涕为笑,拥紧母亲的肩。
她考虑了好几天,终于下决心出去求职。前提是她必须继续呆在这座城市--这样晚上回来,她仍然可以照顾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