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穆家马肆旁,西川节度使武相公携府中要员在酒楼饮宴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让原本就沉浸在李阙赢球的狂欢中的众人更加沸腾了,这楼上是不能上去的了,于是大家都热切而又节制地占据了楼下所有的位置,原本空空荡荡的酒楼立时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韩猛护着成义随武忠赶回了城里,南主将李阙引上楼来,拜见了在座诸位,垂手伺立在侧。店家已经将楼上隔间的屏风撤了下去,换上了一张更大的桌子,又殷勤地添上了一桌新的酒水菜肴,一时间水陆毕集,色香辐辏,诸人相邀入席,洗盏更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就在笑不拢嘴的酒奴脚不点地的上下穿梭中,几个拥着各色乐器的女子被带上楼来,嘈嘈切切的两三声调音之后,丝竹管弦之乐大起,轻歌曼舞之中,座下各人轮番属文,定韵作诗,吟哦之际,不时有喝彩声和鼓掌声四起,真个是群贤雅聚,宾主皆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拘谨之心尽去,越发随意起来。赵尚书举着酒杯站起身来,朝武元衡一拱手,哈哈一笑对李阙道:“老夫我虚度五十年春秋,向来自诩对打球之事尚能分说一二,却不料在小友这折戟沉沙。老夫甚是好奇,你究竟是真会打球,还是不会打球?”
李阙离席起身,躬身恭敬答道:“小子之前确实从未见过打球,此次侥幸得胜,实是有赖三川之灵气,倚仗诸君之气度而已。”
赵尚书听他说得圆滑,瞪了他一眼,叫道:“少在这里打花腔,老夫混迹官场数十年,这点小把戏还糊弄不了我。既如此,我且问你,你是如何能借得这三川之灵气,诸君之气度。”
南主见李阙甚是尴尬,忙站起身来,对赵尚书拱手笑道:“老尚书且勿恼怒,这李遁一确实不会打球,这个小子也是知道的。这次能与董力忽一较高下,兴许是仗着他粗通马术,为人机敏而已。”
赵尚书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李阙一番,问道:“果真如此?”回想起这李阙在马上上下翻飞,躲闪腾挪,操控自如的样子,心道这李阙的确马技不凡,马球输赢之诀窍,全在控马,至于以杖击球,虽有技巧,但只要手眼灵敏即可,与打球而言倒不是关键所在,自己只觉这比赛结果太出人意料,竟忽略了这一点。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这马术是何人所授?”
李阙微微一笑,道:“粗浅之术,无人教授。小子三四岁时便随钟师行南走北,脚力不及之处,多半骑马。所谓马技,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李虚中从旁问道:“听小友所言,自三四岁是便由钟师调教,却不知这钟师是何等人物?我等过剑门关时,有人自称烟霞道人,并提及小友的名字。不知这烟霞道人,是否就是小友所说的钟师?”
李阙有点诧异地道:“却不知李推官与烟霞道人何时在剑门相遇?在下随钟师日久,但与那道人之前却素未谋面,只是今年春在茂州威蕃栅偶遇而已。不过这遁一之名,却是那道人所赠。”
裴度在旁听了,心下颇感疑惑,望了武元衡和李虚中一眼,接口道:“这就奇了,我等与烟霞道人相遇时,乃是去年冬末,在你遇到他之前。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奇异之事?”
赵尚书见这三人说得没头没脑的,听得有点糊涂,举杯朝裴度示意了一下,问道:“裴书记,方才听你们所说,这烟霞道人遇你们在先,且与你们提及了李遁一的名字,此后再遇李遁一,赠此名与他?如此说来,似乎于理不通吧。老夫向来喜好这奇闻异事,可否请裴书记详细说与老夫听听?”
裴度看了看武元衡,见他对此不置可否,只举着个酒杯看着楼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迎着几人好奇而急切的目光,慢慢将他们几个在来西川途中所遇之事说了开来。
故事颇为平淡,并无引人入胜之处,赵尚书听了只觉得有点兴趣缺缺。唯有在听到故事中烟霞道人与韩猛的一番因果时,方微露出了些许好奇的神色,至于那道人所说的寻找变数,恐怕他也认为那不过是方外之人的故弄玄虚而已。李阙听罢,将故事中的烟霞道人与望星谷中造访自己的道人一比较,反而更加糊涂了,自己遁一这个名字,居然是那造访望星谷的道士早在上一年的冬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烟霞道人?!”符载眼中精光闪了几闪,喃喃道:“奉三清而号烟霞,此人定不是寻常之辈。”正自语间,见赵尚书有点诧异地看着他,忙道:“明公,听裴书记这般说来,这烟霞道人倒也算得上是一个避世之异人,他既说访道青城,必然还在这巴蜀之地,却不知武相公是否有意将其辟入幕府?”
裴度看了看他,笑道:“《韩子》上有言:如果有一匹马像鹿,那么则此马可值千金。然当今之世,有价值千金的马,却没有一金之鹿。为何会这样呢?因为马可以为人所用,而鹿不可为人所用,不可为人用的人才,都是这种鹿。所以太公至齐而斩华士,孔子为司寇而诛少正卯。”
符载见裴度如此说,嘴唇蠕动了一阵,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阙在旁边坐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小带他游历天下的钟师,钟师就是一个逸人,是一个只愿意追求长生大道而不愿为人所用的人,照裴度的话说,难道钟师这样的人,就是些不值一金的鹿,如果碰到太公或者孔子那样的人,还会成为被诛杀的对象?想到这,他觉得心头沉甸甸地堵着慌,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裴度拱手道:“裴书记方才所言,小子却不敢苟同。《论语》曰:举逸人,天下人归心焉!魏文侯以孔子的弟子子夏为老师,很尊敬国中清高隐居的段干木,每次经过他的草庐,都会恭敬地行礼。后来秦国想要攻伐魏国,有人劝说秦王:魏国国君贤德,国中之人都称许他的仁义,国内上下和洽,不可图。秦王于是放弃了攻伐魏国的想法。可见,能敬重避世之异人,未必不是国朝之福。”
裴度大窘,这李阙所言的确有理,他所引用的正是《论语。尧问》中的话,原文是:“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这李阙以孔子之言反驳他韩子之语,让自己一时之间竟无从辩驳。
南主没想到李阙竟会站起来反驳裴度,心中颇有些钦佩他的勇气,但他作为节度府文书帮办,是裴度的直接下属,此刻见裴度面皮有些发紫,忙将李阙拉到座位上,笑道:“这李遁一自幼随逸人四海飘零,所学之书,虽见驳杂,然小子曾与他饮酒言志,知晓他深慕武相公之贵重庄严,欲以才学仕进西川。小子见他所示,也颇为绵厚精纯,正大堂皇,却未曾想他这诡辩之术竟也颇为见长。”
武元衡端着酒杯,淡淡道:“君子之学贵周正圆融,黄老释家之流,既自诩不入于世,又何必求诸于世?谋求进身,理所当为,然孔子曰:不患无位,患己不立。老夫以为此言实为不刊之论。”
李阙见武元衡如此说,心中一阵悲愤。想自己自认为也颇富才学,可堪一用,这才满怀信心来到成都,无非就是冲着这宰辅在位,能做到举贤任能。却没想到这武相公竟全然瞧不起隐逸之人,如此一番话说来,已然明确地拒绝了南主隐晦的举荐,无非是在告诉自己所学不是儒门正学,不足以登西川幕府的大雅之堂。
李阙强作平静抬起头来环视了在座几位一眼,只见南主面带歉然尴尬地看向自己,便朝他勉强笑了笑。略一转头,却见李虚中正面带微笑,用温和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想起那道人临别之际曾对自己说,西川节度推官李虚中对自己蜀中事业大有裨益,自己当时还颇有点不以为然,一心想着一定能名动宰辅。现在看来,那道士似乎早知道武元衡的脾性,料定他必不能得其赏识,唯有李推官对自己方存有鼓励之心。
他压了压心中泛起的悲凉,对武元衡躬身道:“相公所言固然是不错,但孔子在陈蔡间受难之时,子路曾怒问道,往日听夫子说,积善之人,天将报之以福。夫子向来积义怀仁,为何如今却如此困窘。夫子教导他道,怀仁之人未必得报,否则叔齐伯夷就不会饿死于首阳山;聪慧之人未必有用武之地,否则王子比干就不会被剖心而死;忠贞之士未必被人相信,否则关龙逢就不会受刑而死;敢于直谏的人未必有人听取,否则伍子胥就不会被诛杀。能不能遇到赏识自己的人,是要看时机的。一个人是贤能还是无能,要看他的才学见识。学识广博谋略深邃但因未得到时机而被人赏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小子认为,无位之患,也不全在己身。”
在座之人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得愣住了,先且不说这些话是不是有道理,单说这李阙的胆子也确实不小。方才顶撞裴度时毫不犹豫,此时竟对武元衡的话也是应声反驳。
李虚中面露担忧之色,正待开口圆场,突然听得楼梯口一阵喧哗声传来,听动静,似乎是酒奴和一个试图闯上楼的人正在纠缠拉扯,李虚中面色一沉,正待起身探询时,一个粗豪的声音焦急地叫道:“李使君,不好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