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长缩着头伺立在侧,一脸茫然地看着三人引经据典,娓娓而谈。大约在他看来,这些能信口说出那么多高深的道理和优美诗句的人,是那么的深不可测和令人羡慕。
见他们沉默了下来,驿长往后挪了挪身子,小心地道:“不知武相公与两位从事有没有用过早饭?如果没有用过早饭,小吏这就叫人去准备。”
裴从事笑道:“早饭是用过了一些,只是相公不习惯这边的米饭,不知道利州可有什么别致的点心?”驿长道:“相公金贵,利州的糙米饭自然是侍奉不了贵人,利州的米凉面、剑门的豆腐、昭化的河鲜都是本地非常有名的吃食。剑门豆腐和昭化河鲜,在小驿是吃不到的,不过这米凉面,做法倒也简单,如果相公不嫌弃,小吏这就吩咐厨子去准备。”
“利州的米凉面?莫不就是长安城中誉满东市的“河湾凉面”?”裴从事看了看武元衡的脸色,便接着说道,“极好极好,我还听说利州的芸薹酸菜也是极有名的,要是有的话,一并备些上来。”
那驿长听得裴从事这样说,不由得大为得意,笑道:“从事好见识,米凉面配上酸菜,确实是最巴适的了。说起这米凉面,那真是了不得,在女皇帝还没入宫之前。。”裴从事打断他的话,笑着对武元衡说:“此獠得意忘形了。”,转头又对一脸得色的驿长吩咐道:“快去准备,我们歇息片刻还要赶路。”驿长愣了愣,看了看武元衡,脸色突然一白,忙不迭溜下楼去。
三人见此不由大笑,又凭栏观了一阵山景。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楼梯口脚步声杂乱,不多时,驿长领着武元衡的家仆武忠和一个端着食盘的高大的驿卒上了楼来。武忠端过一碗凉面,躬身递给武元衡,道:“阿郎,传符和驿马已经交验完毕,青海骢已寄驿馆马厩就食。”武元衡含笑接过,招手示意驿卒将凉面分与李、裴、武三人。裴度接过碗来,只见一碗滑白爽溜的凉面上,码着花椒、姜丝、茱萸、葱花和青黑的芸薹叶子,色香俱佳,令人垂涎,不由得赞叹道:“白玉居中,朱黄以佐,青黛罗列,这哪是凉面,这实在是食中之大夫。”
李从事正待说话,突听“噗通”一声,却见那高大的驿卒撩袍跪倒在武元衡身前,口中嚷道:“利州团结兵兵丁,现充五盘岭驿驿卒韩猛见过武相公。小人得神仙指点,在五盘岭守候贵人,今天总算把武相公守来了,小人愿跟随武相公,服侍左右,牵马坠蹬,忠心不二。”说罢连连叩头。
武元衡慢慢搅着碗里的凉面,淡淡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神仙之说,何其荒诞。你既然身为驿卒兵丁,便有事业守土之责,轻言去就,岂是军士所为。”那驿卒听武元衡这么一说,又要叩头,却听得李从事笑道:“武相公德高望重,神仙之说自然不可以辱尊听,但蜀地多神仙,这倒是俗世间人的共识。从汉以来,青城张道陵,涪陵范长生,彭县罗公远,什邠杨通幽,临邛袁天罡,无一不是修为深邃,道法通玄的高士。这些高士或隐修于名山大泽,或寄身于大邑楼观,布法施惠于民间,得道飞升于天阙,以此观之,不由得令人心生向往。相公何不让韩驿卒细细说来,纵然不足为信,也可作为饭后谈资,以供一笑。”
那叫韩猛的驿卒见武元衡没有拒绝,便直了直身子,跪坐着向众人做了个揖,绘声绘色地说了开来。
原来这韩猛正是利州五盘岭人,时年三十二岁,家住栈道北五里外的五盘岭韩家沟,家中原有老母、妻子和幼儿四口人。这韩猛从小打熬得一身的力气,成年之后,就应征做了利州团结兵,一心想杀敌立功,光宗耀祖。但因蜀道蔽塞,数年间中原虽干戈四起,山南却相对平静,使得英雄全无用武之地。韦皋在西川与吐蕃虽打了好几次大仗,但苦于母老子幼,这韩猛最终也只得按捺下心思做一个半兵半农的地方民兵,除了春秋归农,冬夏时节就在五盘岭驿应付差遣,赚些身粮酱菜养家糊口。
前年九月,韩猛正在家收稻,午饭时分,有一老道来家里讨水喝,韩猛家老母亲一向笃信天师道,看那道士仙风道骨,仿佛神仙中人,便恭敬地延请他在家盘桓了三天。临行之际,那老道对韩猛嘱咐道,近期蜀中将乱,波及山南,你既为团结兵,届时必会随军出动,我见你功业心重,但此次还不是你建功之时,你的富贵在五年后。此次随军应当以老母妻儿为重,一定要按捺心思,不可冒进。老道嘱咐完,从药囊里倒出数枚大如鸡子的药丹,又对他说,此次随军你将有性命之忧,重伤之后,服下我赠你的药丸可保无虞。一年后你将有母丧,母丧之后,蜀地之乱足可平定,届时将有宰相过五盘,此为你命中贵人,你可上前拜谒,请求随从,说完往西飘然而去。韩猛对这老道的话将信将疑,自将药丸收好不提。
到了元和元年,年关刚过,五盘岭驿驿骑如星,飞报剑南西川节度使刘辟叛乱,攻陷了东川节度使治所梓州,活捉了节度使李康,占据东西两川,堵塞栈道、剑门,对抗朝廷。朝廷调派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高崇文、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分帅神策军、兴元军及李光颜所部援军入蜀平叛。
韩猛所在利州团结兵属山南西道兴元军管辖,由节度使严砺统帅。正月二十二日,严砺击溃剑门守军五千,斩杀剑州刺史武德昭,收复剑门。剑门一战,韩猛完全将老道的嘱咐抛在脑后,争先抢关,被礌石砸中,几乎丧命。韩猛这才想起老道的话来,忙捡了几颗药丸吞下,又经医官施治,才终于保住了性命。队正见他愈后虚弱不堪用,便又批准他返回利州,继续在五盘岭驿应差。
元和元年十月,韩猛老母病逝,刚治完母丧的韩猛听驿报说九月二十二日官军攻克成都,刘辟被擒获,槛车押往长安,蜀地之乱已平,不由得对老道奉若神灵。从此日日在五盘岭驿站守候老道所说的宰相经过,直到今天遇到武元衡,这才有他叩头求武元衡收留之事。
众人听韩猛说罢,都觉得匪夷所思。裴从事摇头道:“这番说辞,我是不信的。我自束发向学已近四十年,东西奔走,自觉见识也不算寡陋,但未尝听说有人可未卜先知,测人之生死富贵。见微知著者有,闻弦歌而知雅意者也有,但毕竟都有章可按,有迹可循,无非是一个学究天人而已。如韩驿卒口中所说之道士,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韩猛听裴从事这么一说,知道大家不信,不由得大急,亢声反驳道:“怎么没有仙人?我听人说,玄宗皇帝亲自敕封过张果老为仙人,还立了碑的。”
李从事指着韩猛笑着对武元衡说:“看来这个粗汉子还不算愚笨啊,居然知道明皇敕封张果的事。你说的这个故事,我能接受。世上总有些不可思议之人,能行不可思议之事。德宗朝有一方士名桑道茂,建中初,神策军修奉天城,桑道茂上书德宗,请将城墙加高加厚,多设置宫殿馆舍,德宗没有采纳。后来朱泚反叛,德宗驾临奉天避乱,随从纷纷扰扰难以安置,这才想起桑道茂所说要加宽加厚奉天城的用意,青史煌煌,这类记载不绝于书。却不知韩驿卒所遇之神仙,有何道号?”
韩猛低头想了想,说:“那仙人好像自称烟霞道人”,说罢,就拿眼睛巴巴地看着武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