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道人微闭双眼,鼻翼张阖,一脸沉醉,良久,大叫一声道:“好茶!快快分一碗给山人尝尝。”
李阙微笑着取出瓢来,舀了一瓢缓缓倒入道人面前的茶碗当中,细腻洁白的沫饽迅速覆盖了碗口,如青萍浮水,似鳞云横空,茶香四溢,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烟霞道人用手指敲打着坐榻,摇头晃脑地吟哦道:“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杜圣之妙,山人于此得之!”吟罢端起碗来,就着沫饽轻啜了一口,珍鲜馥烈的茶汤在舌尖一滚,顿觉鲜醇浓烈,齿颊生香。
李阙见他痴态可掬,心中好笑,打趣道:“方才真人曾说‘蜀茶未必佳,唯赖有此水’,如今品尝的就是青城茶,请问这蜀茶的滋味如何?”
烟霞道人又端起碗来啜了一口,笑道:“既然是青城茶,自然算得上是蜀茶中难得的珍品。听说青城茶有散品、贡品、绝品三等,却不知山人所饮的茶汤,是哪个等次?”
李阙笑道:“你这道士好大的气魄。青城贡茶叶小芽嫩,状如初花,有雀舌、鸟嘴、麦颗、片甲、蝉翼之形,尽备其妙,是王公大臣的专享,已属难得。青城绝品,生于玉垒关宝唐山悬崖壁之上,芽长三五寸,株采一两叶,天子贵勋都会珍而藏之,不轻易示人。在下这山居茅舍当中,自然只有散品可饮。”
烟霞道人道:“山人不通茶道,茶之优劣只能用口眼鼻舌粗加辨别。青城绝品也曾饮过,佳则佳矣,却无太多留恋。唯对岳州洞庭湖君山所产的银针,至今仍念念不忘,这种茶以君山白鹤井水煎煮,三沸之后,仙气蒸腾中似有白鹤冲天而去,堪称绝妙。”说罢,放下茶碗,望向窗外,悠悠道:“‘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一别数年,却不知南天门下之烟霞是否一如往昔。”
李阙怔怔地看着他有点落寞的样子,强笑到:“真人既然感怀洞庭,伤情南岳,想必家在湖、岳之南。如今天下骚乱,北方残破,江南还算偏安之地,真人为何会流落到此?”
烟霞道人笑道:“山人游方天下,四海为家,久闻巴蜀多奇人异事,故骑驴过栈,策杖登山,冀求身托天府,语接神怪,倒也不觉流落之苦。山人倒是听闻小友家本南方,在此也算是客居他乡,不知小友为何以未冠之身,远离家山于万里之遥?”
李阙站起身来,朝道人拱手施礼,道:“此中缘由,一言难尽。敢问真人登门之时对在下所言的十六字真言有何深意,还请明示。”
“资邵之阳,南岭之阴,甲戌闻鼓,流落至今”,烟霞道人将这十六个字又说了一遍,笑道:“山人见小友早有疑惑,却不知为何这时才问起?”
李阙道:“钟师有教:言者自言,不言者勿强与言,强言无益。山人方才既已说起对家山的思念之情,在下以为,应当是到了可以言说的时候,故冒昧请真人赐教。”
烟霞道人叹道:“你所说的‘钟师’,就是传闻中那将你带到此地的邋遢道人吧?想必此人一定是个奇人异士,‘言者自言’,大有道理,没有大智慧的人是说不出来这种话的。那十六字并无他意,不过是山人为讨一碗茶汤的手段而已。若要究其本末,小友自身之际遇足以明了。”
说完,顿了一顿,看着李阙,又道:“若要问这十六字从何而来,山人只能说,龟筮之间,本来就有不可知之事。”
李阙点了点头,道:“世上总有不可知之人,能知不可知之事,真人如此,钟师亦如此。真人不愿明言,在下实能理解,纵观我近二十年所遭逢之事,的确如这十六个字所说。”说罢,慢慢踱到窗边,望着窗外苍翠的花树和远处影影绰绰的连绵群山,沉默不语,良久,叹息一声,悠悠道:“钟师曾对我说,我是一个异数,我却一直不明白这异数所指何物。我能确定,自己是一个根底清楚的大唐人。”
李阙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本邵州昭陵人,生于贞元六年初夏,家父讳祐,为昭陵丞。因是中年得子,所以家父对我极为宠爱,衣服玩器,只要是想要的,无不有求必应,三岁的时候,家里就延请名师精心施教,惟愿我能以文振家声,光宗耀祖。但我自幼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每次发病时饮食不进,四体僵直,只能解去衣物,按揉全身良久才可缓解,每当寒来暑往,气候变化之时,病发得也越发严重,虽然多方求医,但收效甚微。
贞元九年冬,邵州大寒,一日间积雪三寸,冰冻三尺。降雪当天,我就发了重病,家人以原来的方法揉按了半天,依然不见好转,全身僵冷如同已死之人。正当家人束手无措,乱作一团之时,突然有家人禀报,说门外有一邋遢道人求见家父,自称有良方可救家中病人。病急乱投医,家父立即将道人请入房内,求其施展妙手,解除我的病痛。那道人围着病榻转了三圈,又仔细地替我把了脉,一脸凝重地从随身携带的葫芦里取了几颗药丸,要了酒水化开,撬开我的牙灌了下去。”
李阙说着,似乎忽然打了个寒颤,苦笑道:“那是什么药啊,直到如今我想起来依然忍不住浑身发颤。那药又腥又滑,苦不堪言,在意识恍惚之下突然灌入口内,胸中顿时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差点一个不剩地全都吐了出来。”
正说着,见道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摇头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这药确实神奇,呕吐之后,气息竟渐渐回复,手脚也能慢慢活动起来。家父见此大喜过望,领着一家人叩谢相救之恩并求取良药。那道人对家父说,此药只能暂时驱散体内寒毒,无法根治,待过些时日,体内寒气会重新凝结,病情将更加深重,就算再用此药也无法缓解,届时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家父大急,忙恳求道人设法搭救。苦苦哀求之下,道人长叹了一声,对家父说,如要保住此儿性命,恐怕只能抛舍恩义,割裂亲情方能求得一线生机。家父大惊之下,忙追问详情,那道人却始终缄口不言,只说天机难测,不可明言,来日若有人门前击鼓,就将此儿交予击鼓之人,否则日后再逢病发,将无药可医,必死无疑。
家人惊惧之下,将信将疑。自用过那道人的药之后,我的病情有所缓和,此后连续数月都未再发作,家人惴惴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贞元十年十一月,一天我从书房写完字出来,见后园腊梅花开正盛,于是玩性大起,独自一人入园去踏雪赏梅。风寒激发,骤然发病,病势猛烈,重于以往,一两日之后,除心口微有热气之外,通体僵冷,已然是濒死之人。正当家人乱作一团时,却听得门外传来咚咚的击鼓之声,鼓声起起落落,好似敲打在我的胸口,胸中原本渐渐沉寂的心跳随着鼓声又跳动起来。
家父沉着脸听着门外起落有致的鼓声,悲伤地看着床榻上我缓缓恢复血色的脸,蠕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意识模糊之间,我感觉父亲在用力地捏着我的手,母亲在旁边低低地抽泣,一切都似乎朦胧而遥远,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鼓声响了一阵,停歇了下来,忽听得堂中有人高声叫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一阵浓浓的睡意蓦然袭来,我沉沉地睡了过去,沉睡之际,似乎听得父亲在我耳边说,阿阙,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烟霞道人看着泪流满面的李阙,轻轻叹了口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抛舍恩义,割裂亲情’,这就是令尊给你的生机。”顿了顿,又问他道:“那门前击鼓之人,也就是后来将你带离家门之人吧?此人就是你之前提起的钟师?”
李阙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半晌睁开眼睛,却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之时,已离家千里之遥,我哭闹了三天三夜,钟师却始终没有看我一眼。第四天,他拉着我的手,淡淡地跟我说了声,走。从此,我便跟着钟师四处奔走。南及苏杭,看民生凋敝,赋敛繁多;东临泰山,观紫霞云海,万山朝拜;北走灵泾,见边备残破,胡骑肆虐。直到贞元十九年,来到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