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家乡后,薛老师就很少吃到竹笋了。她没想到老布对她家乡的竹笋这么了解……
“竹笋的栽培很讲究……”老布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像他这个人,很散漫,而他刚才朗诵诗歌的时候,显得热情高涨。薛老师归结为他的姿势。他刚才朗诵的时候是站着的,而现在,他正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
竹笋的话题很长,那天,他们一起聊了竹笋的制作过程,还聊到了竹笋的文化,最后还吃了老布做的竹笋菜。直到薛老师离开,老布也没有说他最喜欢的那本书是什么书。
只是老布看到报纸上关于薛老师采访他的那篇文稿时,还是吃惊了不小。那次专题总共采访了10位诗人,除老布,每个诗人都谈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有《尤利西斯》,有《追忆逝水年华》,有《恶之花》……全是经典中的经典,唯独老布,说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一本关于竹笋的书。
文章写得很风趣,不像出自一个实习记者的手笔,有点沈从文的乡土风格。薛老师送样刊来的时候,老布大大夸奖了她一番。薛老师还有点不好意思,说报社的老总最不满意的就是她写的文章。老布安慰她,“报社老总都是没文化的伪知识分子,他们怎么懂得一篇好文章的意义。”
这话给了薛老师很多鼓励。在报社的那几年,她从不在意老总怎么说她,她坚持着自己的创作风格。有时候,她把创作的散文交给老布看,老布也不指点,每次都说,“不错”,随后还会给她推荐一些书让她阅读。不像男朋友老白,每次看过她的散文后,总会指出具体的某个地方有问题或者说主题没新意更或者直接用红笔替她修改。
相比于两者,薛老师更喜欢和老布的文学交流。尽管他没有教她怎么立意,怎么行文,怎么布局,但他推荐的那些书籍,给了她最好的指点。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都说,薛老师的进步得益于老白的悉心指导。其实,薛老师心里最想感谢的那个人应该是老布。她悄悄写过一封感谢信给老布,老布归结为薛老师的聪慧。
第一个说薛老师聪慧的人是秦老师。她第一次在老白的寝室里看见她,就对老白说,“你遇见了一个聪慧的女子。”后来,秦老师看过她的两篇写村庄的散文,就推荐她去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进修。从鲁院回来,薛老师到了桐城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她采访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诗人老布和他最喜欢的一本书。
薛老师一直把那篇文章珍藏着。夜深人静,她翻出来,看着因时间而变得发黄的报纸,心中再次生出些许感慨。这张报纸就像一张老照片,把曾经年少的小薛变成了现在的老薛。借着灯光,薛老师发现已经看不清那些文字了。她想,或许明天也该去给自己配一付老光眼镜了。很久以前,看见老布看书的时候,拿出一付眼睛,她还好奇,“你什么时候眼睛变近视了?”老布笑,“不是近视,这是远视眼镜。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需要这么一付。”当时,她还没太在意这句话,但今夜,她对这句话特别敏感。
薛老师在那夜的日记里写下了一句话,“今夜,眼睛看不清文字了。我想,明天我也该为自己的变老去眼镜店庆祝一下。”
写完日记,她的笔并没有搁下,拿在手里,看着……她在心里对笔说,“我们还该写点什么?”最后她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要写了。
薛老师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回想着一些画面,全部跟老布书吧有关系。她想起她在书吧听的第一场朗诵会,想起在书吧参加的第一次文学交流会,想起她在书吧看的第一场电影,想起太多太多的第一次,但对文学交流会记忆犹新,因为那次是老布亲自打电话邀请她去的。以前她都是作为老白的女朋友身份参加的,但那次交流会,她是作为独立的小薛去参加的。那天,他们讨论了美国短篇小说家卡佛。薛老师看过他写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但她没有发言。之前老布征求过她的意见,要不要说点什么。她摇摇头,说,“我是来学习的。”老布没有勉强她,就让她做了一个很好的听众。
这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老布还是她刚刚认识的老布,三十而立,却像一个20岁的青少年一样,对生活,对诗歌充满无限激情。尽管他的生活一直不是很如意,但他总是把它想得很美好。就像当初离开报社开书店,他相信他会把书店开得比其他艺术书店还好。
那时候,很多文化人都开书店。当时,老布到CD看望一个写诗的朋友,朋友带他去卡夫卡书店买书。一个书店,全是纯文学书籍。这对于写诗的老布,简直就是一顿饕餮盛宴。他一口气买了好多书,还叫了一辆小卡车运回桐城。书是有了,堆在地上总不是办法,老布只好亲自来打造书架。老布在写诗前,曾在工厂跟着师傅学过木匠,弄个书架对他来说不难。现在老布书吧的所有摆设,都是老布亲自做的,放在今天,都不过时。曾经就有一个做设计的客人看中了老布做的一个装饰品,还出高价要买走。老布说,无价之宝。那客人有些遗憾,说他是真心喜欢那个装饰品。
CD的卡夫卡书店曾经是老布的最爱,他收藏的很多书都是在那里买的。他也很喜欢博尔赫斯书店,特别欣赏它的老板,一个坚持自己想法去做事的男人。
有一天,他坐在书房,突发奇想,“其实我也可以开一家自己的书店。”第二天,他就辞去报社文化版编辑的工作,筹备书店的事宜去了。
第一个支持他开书店的是布妈妈,她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老房子拿出来给他做了书店。其实在老布书吧没开业之前,布妈妈住的那条文化街还是一条很安静的街道。古老的街道,古老的房子,古老的门面,一切都古色古香,但有了老布书吧之后,有了一些改变。写诗的朋友三五成群,相约到书吧看望老布。一时间,文化街热闹起来。看着那些穿得奇形怪状的年轻人在文化街窜来窜去,邻居们总会好奇地问布妈妈,“他们是干嘛的?”
布妈妈会说,“写诗的。”
那时候,只要你说你是写诗的,到了老布书吧,不仅可以有饭吃,还可以住下来。苏韦桐和麦小夕她们现在住的房子,以前都是供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诗友们住的。
就这样,老布一边写诗,一边开起了书店。每天从诗里醒来,从诗里睡去。
“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薛老师自言自语,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看见老布从黑夜里向她伸出手来。
“欢迎来到诗歌的世界。”
她正要回答,被老白推门的声音打断,“你还没睡呀?”
薛老师彻底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着老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睡吧,很晚了。”
薛老师点点头,张口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老白已经躺下了,很快就发出了鼾声。薛老师还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心里想,“很晚了,先睡吧。”
她努力使自己闭上眼睛,渐渐地,她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了老布,梦见了苏韦桐,还梦见了很多熟悉的人。他们聚集在老布书吧,正在讨论一部话剧,是苏韦桐创作的《我们优雅地老去》。
薛老师提问,“怎么想到写这样一部话剧?”
苏韦桐回答,“是献给偶像林青霞的。”
薛老师觉得这个时候的苏韦桐最可爱,每次说到她喜欢的话剧、小说、电影,她的脸就像铺满了一层金粉,光彩照人。
苏韦桐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林青霞,她看完了她饰演的每一部电影。“太美了。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苏韦桐说完这话,薛老师本能地去看了一眼许穆枫,她很想知道许穆枫此时此刻的想法,但许穆枫好像并没有在意苏韦桐的话,他正在跟一旁的夏末交流着什么。
薛老师很奇怪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没有看见周生生,但她随后想,周生生不在也好,免得看见苏韦桐和许穆枫如此心心相印,觉得别扭。其实薛老师骨子里更喜欢许穆枫和苏韦桐走在一起。曾经,她和老布还谈论过这个问题,“你觉得谁更适合许穆枫。”
“当然是韦桐啦。”
但听了许穆枫要娶周生生的消息时,薛老师想,“韦桐该怎么办?”
现在她得到答案了,苏韦桐不会孤单,她会一如既往去爱她的偶像林青霞。薛老师看过林演的话剧《暗恋桃花源》,很喜欢她饰演的云之凡。那场戏还是老布请她去看的,本来老白也要一起去的,因为文化公司临时有事,只好浪费了一张戏票。
回来的路上,老布说得最多的是导演赖声川。薛老师一直听着,分手的时候,她说,“这是我看的第一场话剧。”
老布“哦”了一声,随后说了一句,“以后有好的话剧,我请你和老白看。”
后来,他们还一起看了赖声川的其他话剧,但薛老师还是最爱《暗念桃花源》。
苏韦桐是话剧迷,她一直有一个愿望,写一部自己的话剧。当时,老布还开玩笑说,“早点写出来,我们自己来导,来演。”
苏韦桐坚持说,“除了女主角由林青霞来演,其他的角色就交给我们。薛老师,你看看,你喜欢哪个角色。”
薛老师指着一个角色说,“我就演她好了。”
苏韦桐点点头,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刚才我征求老布的意见,他也说你一定会选择这个角色。”
薛老师想申辩一下,苏韦桐已经离开了。薛老师看向坐在角落里的老布,他正安静地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薛老师走近他,才发现刚才老布坐的位置上并没有人。薛老师着急地喊着,“老布老布……”
喊叫声惊醒了自己。她睁开眼,老白继续在打鼾。她细细回味了刚才的情节,她自我安慰,“原来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在这个时候,薛老师耳边再次响起了老布的两句诗:
在梦里,他终于抓住了天堂的屋脊
原来,天堂里也有实实在在的事物
薛老师很确定,苏韦桐不久前真的写了《我们优雅地老去》的一部话剧。她想,明天给韦桐打个电话,她想看看,剧本里是否有她饰演的那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