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兰花再开
又是一年秋月，到了傍晚便凉飕飕的，蟋蟀在草丛里叫个不停。菊花傲然挺立，柳上元无意间读到黄巢的一首诗《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想像着这是多么壮阔的胸怀。假如他也能有黄巢那样的英雄气概，何愁会至于此呢？但是仔细想想，感情毕竟跟打仗不同，千军万马杀过来也只消披荆斩棘，挥刀如麻，然而感情一旦崩溃，是你用百匹战马都拉不回来的。心似悬崖勒马，易放难收啊。幸好，他还有一丝尚存的理智，那是用很多课外书堆积出来的，他从小养成的爱看书的习惯指使着他暂时没有做出疯狂地举动。
然而，进入中学，他蓦然间发现语文课开始变得枯燥了，他所期颐的好的散文并没有如约出现在课本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页页的应用文，除了乏味就是反感。他现在反而有点憎恶语文课了。那些应用文体摧毁了他对文学所怀有的美好想象，那些想象世界里的很多奇花异草被无情地埋没在残垣颓壁间，那些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也被无情地遏止在方圆几里的狭小田地里而不知所终。真的太可怕了，他自从发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后，便打不起精神，就像急需等待救赎的病人一样在等待着心灵的归宿。然而要为心找一个落脚地是何等的难啊！柳上元终于明白了现实的丑恶嘴脸，有些东西你身在其中，注定了一开始就是个悲剧，却丝毫无力跳出来，这就是人生。
满园的秋光盛开着，大丽花、大花秋葵、波斯菊、鸡冠花、假龙头、旋覆花如期欢展着笑颜，雁来红、美人蕉、木芙蓉、蜀葵、大丽花、荷花、睡莲在寂静中默默地伫立着。只有那些月季显得有些憔悴不堪，经过了春末到夏初，从盛夏再到仲秋，一茬茬地吐露着芬芳，经历了春风夏雨的洗礼，一副沧桑老却的神态，让人禁不住生怜玉骨委尘沙，看着这美好的形象即将香销芳谢，又要进入无情的冬眠了。柳上元仿佛对这些秋花格外同情，他与他们本来就是好朋友，或者是知音。他常常迎风落泪，对花伤情。
漫无目的地走到学校，他不敢看分班表，因为心中已经不抱太大的期望了。匆匆扫了一眼，忽然电闪雷鸣般的一瞬，他觉得自己重生了。正如浴火的凤凰，或者是脱壳而出的知了，他一下子看到了久违的潜藏心中的名字。这让他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从浑浑噩噩一下子健步如飞，从似醉似醒一下子蹦三尺高。从此，又可以获得新生了，这怎能不是老天给的奇迹？这怎能不是自己前世修来的造化?这怎能不惊天地泣鬼神呢？他此时的心情一如刚出巢的小鸟般欢悦，也如刚展翅的大鹏一样雄心勃勃。
尽管没有进实验班，然而却跟师圆奇迹般的凑到了一起。他不知道是该替师圆没进实验班而难过呢？还是为他自己又能跟她分到同一个班级而庆幸呢？他在夏天那些悲观的想法一扫而尽，他还在笑话自己之前不知情而徒增感伤。他的努力究竟没有白费，这次在班里的排名靠前了很多，让他很有面子。在那些默默拼搏的日子里，究竟还是埋下了一颗颗胜利的种子。等到有一天忽然勃发，让他得以重新辉煌起来，这是上帝对他努力学习的回馈呀！他在心里暗暗祈祷，以后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能与师圆旗鼓相当。他的理想也才有展示的空间。走进教室，他笑着同师圆打招呼，她也冲他咧嘴笑，同时有点小小的感伤。毕竟进不了实验班，对于师圆也是一个挫折。
第一天依然是老规矩，没排座位前自由落座。柳上元刻意坐在了第三排，师圆的后面。师圆个子娇小坐第二排刚合适，柳上元却个子高高大大的，坐在第二排显得太不协调。后面的女生个子稍矮，上课时如果稍微不坐直，就看不到黑板，从后面看，两个矮个子女生中间夹着一个高个子男生，像一个山峰突然隆起在矮矮的山丘间，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又那么的诙谐可笑。后面的男生禁不住打趣着他的出现。他们对柳上元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充满了调侃的乐趣。
张雨婵也依然在普通班待着，与此同时，他的死党李维舟、曹煌等人也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师圆的好姐妹丁燕也在邻班。大家不在一个教室上课，有了一层距离，平时不怎么见面，只有放学后才偶尔小聚一次。柳上元跟好哥们分开，让他心里十分不快，然而很多事情本来是人力无法阻挡的，这就是命运的力量。赵亮吉依然从容地玩着吉他，每次碰到柳上元，他都会打趣他：“白欣挺不错的女生，你为什么就是不开眼呢？”柳上元本来想跟他一吐心事呢，可又怕事情传开对师圆不好，就故作镇定地说：“你觉得她好，要不要我跟你介绍一下呢？听说白欣以前学过画画，你又懂音乐，你们俩正好凑一家。”赵亮吉马上急红了眼，连声骂他不识好人心，可怜他白为他操心了。
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教室，她只扫了一眼，就发现柳上元是个极其不对称的人物。他那么瘦高的个子夹在第三排，前后排的同学真的成了高峰旁边的衬托，一高一低，连绵起伏，适合旅游的角度，但不适合学习。柳上元这座高峰阻断了大部分阳光，让后面的小山峰营养缺失，植被灰暗，显然不利于生态的和谐。于是，班主任直面柳上元告诉他：“柳上元同学，你的身高不适合坐第三排，你跟后面第五排的同学换个位置吧。”要知道实验班总共才六排，坐到了倒数第二排，离黑板远了，离师圆也更远了。那可不行啊，要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能坐在她的身后，整天一仰头就能看见她，守护她，调走了可不行啊。柳上元一脸紧张，汗水细细密密地从头顶下渗出来直往额头下面流。他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回绝老师。他努力地咬着牙想啊想啊，终于被他想到了主意。他坦然地告诉老师：“我..我有点近视，您看能不能不换位置啊。我现在还不想戴眼镜，戴上眼镜四周晕乎乎的，容易摔跤。”老师表示理解，但她觉得还是不妥，柳上元那突兀而至的高个子让她觉得非常不协调，以至会影响到她上课时的心情，她继续跟他说：“你如果不换位置，后面的同学就看不到黑板了，这样一来，对后面好几个同学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了，而你只需要戴一副眼镜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不尝试着寻求一个更合适的做法呢？”老师说完这话，四周的同学开始议论起来了，他们都在小声地责备着柳上元的自私，他们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执拗呢？师圆也回过头来忘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疑惑，但是她也了解柳上元为人并非是好坏不分，无理取闹型的，所以，她在疑惑的同时又冲他微微一笑。正是这一笑解放了柳上元的尴尬，他又有了鼓气继续和周围的人周旋，他又有了力气同全世界作战。他要征服一切，他要变得强大，师圆这一笑让他隐隐感觉她和自己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她对他是友好的，他那些苦心经营的偶遇对师圆是起了效用的。没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一颗芳心所持有的力量甚至胜过了原子弹十倍百倍的威力。
老师看着柳上元一副坚持不懈，雷打不动的神情，又不好强行阻止，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然而柳上元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他在一番思想挣扎之后，决定妥协。他慢吞吞地说：“老师，要不我跟坐在边上的同学换个位置，这样就不会挡道别人的视线了。”老师看着柳上元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样子，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就这样柳上元做到了第三排靠边的位置，师圆在第二排中央，这样，他就能歪着头天天看她了。他的这幅不屈不饶的样子，让老师和同学们对他印象极为深刻。有些女生看到他俊朗的外表和执拗的脾气觉得他很酷很帅，在心里暗暗盘点他的过往履历。有些男生则在猜测他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呢，反正不是无缘无故，都是男生，他们最了解他。开学第一天就在众多同学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中走向夜幕，并完全黑透。
柳冕听说儿子没进实验班，但是依然很上进，他感到很欣慰。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是何等优秀，如何知书达理，如何温文尔雅，何种夸奖一塌糊涂，差点没把儿子说成神仙。他在为病人做局麻手术的时候，为了缓解病人紧张的情绪，通常告诉他们要深呼吸几次，他再趁他们一呼一吸间悄悄的把麻醉针扎进去，这样病人就不会感觉到特别疼。这种方法是谁告诉他的呢？无从考据，大概是医学院的老师们说的吧。麻醉过后的手术过程中为了缓解病人长时间躺着等待的焦躁情绪，他便会把柳上元拉出来鼓吹一番。这时他会有种感觉到有儿子真好，有一个爱读书成绩好的儿子是至关重要的。他并不知道儿子的内情，但是看到他日日上进的态度，他很欣慰。他是个医生，却对文科也有着独特的敏感，想来是父子相长，柳上元从小爱读诗词文章而把家庭气氛熏陶地有点高雅了，让柳冕不自觉地也会时常蹦出两句俗语来，这时候满科室的人对他就只有刮目称赞了。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实习医生跟着柳冕做手术，第二天柳冕在查看他写的病程记录时，竟然看到了这么一行字：“今日查房，病人各项体征稳定，伤口无感染，给予换药，仍旧用庆大霉素湿敷..”柳冕看到了“仍旧”二字，让他从心里暗笑出声来，他立即找到实习医生，严肃地告知他：“医学是非常严谨的学科，用字要非常专业，要用专门的术语，不能日常口语化，更不能用文学润色美化，你用仍旧两个字，让人感觉像带着有仇有怨的情绪。要改成常规两个字才行。”这番话引得在场的几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深以为是，他们也更加钦佩柳主任的才华与学识了。
柳上元的母亲孙小霞依然在门诊忙着，她每天中午会尽量赶到家里为儿子做饭。儿子是他们共同的骄傲。有了这个动力，全家都看到了希望，很多生活工作中枯燥琐碎的小事，他们也能坦然看待了。孙主任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下午她在门诊值班，有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大爷进来看皮肤病，就是背上长了一块白斑，他怀疑是白癜风，把自己吓得不得了，天天拿两把镜子互相对着照，越看越怀疑自己是白癜风，这令他痛苦不已。白癜风是会扩散的，万一确诊了，这种病会疯狂地扩散到全身，让人看起来肤色跟鬼脸一样苍白无力，毫无血色，迄今依然是医学上的难治病症之一。老人来门诊看病时，显得局促不安。孙主任经过仔细判断，她认为不像白癜风，倒像普通的痒疹，只是患处看上去有点白而已。她告诉大爷不必惊慌，不是白癜风，并给他开了药。然而大爷怎么也不相信她，认为她是信口雌黄，他这么严重的病怎能不死白癜风呢？大爷的情绪已经到了顽固而躁动不安的边缘，他终于恼怒地把挂号条撕碎了，又重重地扔在孙主任的办公桌上，并厉声喝道：“我有白癜风，我是来看病的，你为什么说不是那种病？你到底会不会看病？我不求你安慰，我只要治疗。”看着他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孙小霞显得很平稳，尽管她内心也很崩溃，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她的人格，也没有人质疑她的医学水准。但是医者的素养致使她保持了非同常人的冷静，她不紧不慢地告诉他：“如果你不信，也没关系，请所有的专家过来会诊就行了。或者你自己到别的诊室再去看看，不用挂号，直接去吧，看看结果一致不一致。”大爷若有所悟，气冲冲走到了别的诊室，然而一个个走过去，医生们的诊断和孙主任一样，给他开得无非还是一些止痒药，抹的吃的都有。他不由得非常惭愧，又再次跑到孙主任的诊室亲自道歉才罢。
医学使命赋予了医护人员的耐心与细致。他们随时都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质疑和威胁，只有机智处事，冷静沉着才能免遭诟病。柳上元成了父母在危难时刻的最大安慰，他们受的苦和累都希望在儿子身上得到福报，让儿子有所成就。柳上元无法想象医院的工作是怎样的一个流程，他只偶然间听到一些关于生老病死的无奈，这能让他忧郁好几天。所以父母一般不在他面前提起医院里的琐事。他们询问更多的是他的学习和他的生活。自从发现柳上元对着镜子练习笑话，柳冕敏感地认为那不是排练节目，而是儿子的真情流露，不然不可能如此动人，就连专业的演员也要让他几分呢。原来儿子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虽然好笑，但是他对他充满了信心。儿子的所为让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一样的痴心不改，他有时会偷偷地笑出声来。
柳上元坐到了第三排，这是三年来他离师圆最近的座位。以前他只是默默地在远方打量她，如今他竟然坐在她背后了，仿佛触手可及。只要他的手臂长点再长点，长到两个人的总和，就可以碰到她的马尾辫了。他幻想自己是铁臂阿童木，拥有超自然的神臂就好了。有了初二时良好的铺垫，柳上元对自己愈发有信心了。班上都盛行小纸条，那才是真正的移动电话。老师在黑板上刷刷地写着公式，有那么几个孩子就在下面疯狂地传纸条。有一次，英语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单词，后面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叠成了纸飞机，朝黑板上扔，这下可把老师气坏了。他强烈要求班主任到场查清楚这件事，要不然谁也别想好过。班主任临危不乱，把情况一一排查清楚，确定了最后一排的三个可疑对象。可怜那三个男生被班主任揪着耳朵站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在英语老师面前认错，一个个低着头，耷拉着耳朵，一个劲儿地求饶。口里不住地说着：“老师，我错了，我错了。”像是念咒语一样，听多了，让人忍不住捧腹，却又不敢笑出声来。英语老师最终原谅了他们，然而班主任这关却不好过。
班主任让他们三个人叫家长到学校，当面承诺以后再也不在课堂上调皮方才能进教室。那些孩子哪敢叫家长啊，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班主任说：“你们不叫家长，那就一个星期别来上课，哼.。。让你们不学好。”这三个孩子在这样的高压政策下，有教室不能进，又不敢叫家长，于是他们另辟蹊径，每天准时到学校门外集合，然后选定地点一起在那里猫着玩，到了放学的点儿，再一起回家吃饭。毫无破绽，就跟上课一样，而且比上班族的时间掐的都准。班主任有一次看到他们在学校附近的河边游荡，想要追上去问，结果他们一溜烟跑了，班主任气急败坏就告诉了校长，校长认为这样也不是办法，最后又让这三个捣蛋鬼回来了。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教室里的风气比以往好了很多，再也没人敢往讲台上乱丢东西了。
这种严厉的政策过了一段时间就渐渐失效了，因为孩子们总要有话说啊，只好冒险再传纸条。柳上元每次给师圆传纸条的时候都分外小心。他的纸条内容多姿多彩，比如放学回家一起走啊，或者是一个简短有力的励志标语，或者是故伎重演给她讲笑话之类的，当然问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学习的事情。柳上元经常会为一道数学题抓狂，同桌的数学也一般，无奈为了尽快完成数学作业，他只好求助师圆，他会在小纸条下方画一个米奇图像，旁边写上自白：“救救我吧！”师圆打开一看，感到非常好笑，就快速地把解题步骤写上去再传给他。有时候，为了不想一再麻烦同学传信，柳上元会甘冒风险，把纸条直接隔着好几个人的头扔到师圆的桌子上，这种方法屡试不爽，每次都正好砸中师圆的课本，她好奇地打开一看，有时是个笑话：“一女的说，只要有钱，我嫁谁都行。男的说，银行的保险柜你嫁吗？”这会令她开心一笑，心情变得很好。柳上元能从侧面观察到她的笑容，她一笑起来，酒窝就一鼓一鼓的，无声中载着春天的欢愉，像一面迎风的帆在海上飘扬着，他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在心里笑出了声。
再好的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柳上元不小心在课堂上把纸条扔过了头，扔到了师圆边上走廊的地上，恰巧被班主任巡班时所见。他像松鼠爬树一样身手敏捷，闪电般地冲进班里，捡起纸条，故意提高嗓门问：“谁扔的？”柳上元怯怯地回答：“我扔的，我只是问林师圆一道题。”老师不信，打开纸条，上面写的是“可怜九月初三夜的下半句是什么？你知道吗？”真的只是问一道题，小学时学过的诗句，柳上元一时忘了。班主任脸上布满狭邪地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是真的在向同学请教，今天不用罚你了。但是也不要不停地传纸条，影响别人学习，实在不会的，还可以课下再查书嘛。”柳上元连连称是。一场多可怕的风波啊，他和师圆会心一笑，刚才捏着的汗终于褪了一点。他心想万幸中的万幸，他这次只是问题，不是传的笑话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要不然死定了。不仅叫家长，他这两年多的努力全瞎了，如果再被老师知道是涉及早恋问题，可就全盘玩完了。
教室里的纸条就这样以各种渠道，各条线路沿着各个方向时疏时密悄悄地传播着。有的男生问心仪的女生，下课后要不要一起去吃冰淇淋或者到湖边散步？有些女生更胆大，直接在纸条上对某一个男生写着，星期天一起去游泳，怎样？每当后排的纸条传到前排要经过柳上元时，他会愉快地冲同桌做个鬼脸，然后在同桌的掩护下偷偷打开纸条看看别人的秘密，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也让他见识了同学们之间的所谓的地下恋情。有一个奇葩的女生纸条是这么写的：“那天你在操场上打球真的很帅，虽然最后输了，但是你的身影我依然不能忘。你可以教我怎样练出一身充满力量的腹肌吗？”柳上元哑然失笑，这个女生是个比雨婵还要火爆十倍的女汉子，跟男生没很大差别，也难怪明明是求爱，却会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柳上元觉得好笑，让同桌的男生也看了，于是俩人都憋着劲儿，到了下课后使劲的狂笑。其他人则像看神经病似的望着他们。
初三的语文课依然是有很多枯燥的内容填充而成的，这严重地削弱了柳上元对文学的爱好与痴迷。他认为现阶段的课程只为了应付考试，除了一两篇可读的文章之外，其他的都是一堆朽木而已。初一时的文章有老舍，有朱自清等散文大家，初二时就只看到鲁迅的各种牢骚和愤恨，要么逼问中国人失掉骨气了吗？要么大声疾呼“友邦惊诧论”，多的是一些牢骚和不满，的确，在那个时代愤世嫉俗是难免的。然而处于新世纪新天地的柳上元却不太能够理解老夫子的深刻用心。他只记得鲁迅的《社戏》和《少年闰土》是两篇极好的散文，因为记录好玩的事情比较多，让人禁不住心向往之，那月亮地里的明媚意境能打动每个调皮男生，让他们也想去模仿。这才是写文章的高境界吧！总之，少年时期的柳上元还不能理解那些深奥的杂文。初三呢，多的是古文和诗词，考试时要用的。他非常失望，但是又只能怪自己不好好看书，只把一点小心思用在了别处。如今，要想拉回，怕是不可能了，强行拉回只能连人带马摔进万丈深渊不复得救。既然这样，那就得过且过，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冰面上吧。
李维舟他们的学习成绩也不太好，有时候他们会鼓动柳上元逃课到游乐场去玩。然而柳上元看看师圆的背影，她刚在家洗完头发，齐肩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一股小瀑布，垂在圆圆的脸庞下面，侧面看就像布娃娃一样伶俐甜美。柳上元心想那才是他要追求的目标，于是他会很快地放下心中的杂念而走上正途。这让曹煌他们每次都闷闷不乐。他只有星期天才和他们鬼混在一起。雨婵依然默默地注视着付东海，她看到曹煌和付东海有交情，就想让曹煌帮忙传信，看看对方的意思。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算了吧，惹你说不懂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哎，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想得到的别人往往也想，而别人又往往会比你捷足先登一步，让你愤愤然没有办法。柳上元的心情也在受着同样的煎熬，他也想玩，然而他也明白升入重点高中才是人生大事。世间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吧。
课堂上的小纸条依然在传送，他怕打扰师圆学习，不能频率太高，然而上课时望着她的背影又让他觉得交流史多么温暖的一件事。他时常想起初一初二时的美好场景。有一天下课，他挪到她的正后方，拍拍她的肩膀，她扭过头来，俩人开始聊天。师圆告诉他：“你讲的那些笑话很多我还记得呢，回家后讲给院里的朋友们听，他们都乐坏了。谢谢你啊。”柳上元听得心花怒放，他故作镇定地说：“是吗？有机会多讲给你听，再让你做传声筒讲给别人听。不久我这笑话大王的名气就出来了。这样，我还得谢谢你呢。你不知道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全世界都冲着我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极其夸张，让师圆咯咯大笑起来，她觉得柳上元比以前脸皮更厚了，她所见过的，没接触一次，他就更加诙谐一次，甚至自嘲起来都毫不脸红。也许是因为熟悉的缘故吧，师圆在心里暗暗猜测。师圆机智地回答：“那你的工作应该是小丑，这样全世界都会对着你笑了。”柳上元一点也不生气：“小丑多好啊，很多人想做小丑，可惜没有天赋。你看我有这天赋吗？要不我今天回家，就让我妈给我做一双大头皮鞋，鼻子上粘个泡沫海绵，再戴顶假发表演一场如何？”师圆笑着说：“我看你没有当小丑的天赋，你有一种很神奇的天赋，你猜是什么？”柳上元摸着后脑勺说：“不知道啊，要不你给指点一下？”师圆大声笑着说：“你有吹牛的天赋啊。牛皮都被你吹炸飞上天了。哈哈。”柳上元也跟着呵呵笑起来，他依然不忘揶揄自己：“不信你等着，有什么元旦晚会的，我去露一手你就知道了。要是做到世界顶级小丑，买个十几辆劳斯莱斯也是小菜一碟啊。”师圆微微一笑说：“好吧，劳斯莱斯买多了免费送我一辆吧。”正说着，老师来了，上课了。
柳上元此时的心情大好，他觉得师圆身上有种神奇的力量，摸不着看不见，只要跟她一接触，那种满满的能量便缓缓散开，让人沉醉，也让人清醒，让人迷恋，又让人肃然起敬。以前正是借助她才走进了那片异域的土地，得以看到她可真是一把神奇的钥匙啊。她能让黑夜变得和白昼一样亮堂，能让阴雨天死灰般的气氛一下子充满了灵动晴朗，江南烦躁的梅雨季节也许正需要她这样美丽清纯的天使去拯救。心理学的意义就在于指引迷途，通过某种秘方来治愈心灵，让人拨开迷雾看到阳光。柳上元不能否认，跟师圆聊天也是一种奇迹般的疗法，让他燥热的内心又复归平静，就像一汩清泉盛放在炎热的七月，也是人间的福祉。
这堂语文课似乎也比以前有趣多了。然而不但是心理作用，因为它的确是语文课本里为数不多的精华，是非常难得的一篇美文。《<还乡梦>自序》作者是刘庶凝，一位旅美华裔诗人。文中那种低沉哀吟的爱国情结深深打动了柳上元，那种风雨如磐暗故园的情景立现眼前，那种华美而又朴实，凄凉而又甜蜜的故国之思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间，仿佛每一个黄昏都能生出这样的心绪，每一个阴雨的日子都有竹林和屋瓦在一起潇洒的弹奏着不眠的思乡曲，柳上元深深地陶醉其中不能自己。他尤其醉心于文中的排比句，这情景就像回到了六年级读《梅花魂》的那一刻，同样都是令人无法忘怀的。
而这篇文章是这样写的：假如没有祖父替我讲解“北溟有鱼其名为鲲……”，我不会在儿时便引起对海洋的幻想；假如没有复旦中学两位友人刘家树和李忠禄的鼓励，没有我们合办的壁报“五布河的一叶”，我不会燃起写作的愿望，不会走进30年代的“画梦录”，不会看见那旧社会废墟上的“火把”，不会驰骋于契诃夫的“草原”，更不会听见杰克·伦敦的“旷野的呼声”。把特定历史阶段读的书都一一浓缩出来是一种新奇的写法呀！
诗人刘庶凝在文中还写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在北美的沙漠中，我是一株水土不服的故园里的橘树，我的诗篇不过是些苦涩的果实.。。没有新中国，便没有长江大桥，黄埔江中便没有自造的军舰；没有新中国，乡村里便没有电灯，农民便没有独立自尊的人格；没有新中国，便没有核子弹，更没有今天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返美之前，我观赏了不少的古迹名胜；登峨眉，下三峡，和弟妹长姊们回到了一别35年的故乡，投宿在我祖先耕耘过的镇安场，那里地近刘家湾。暮霭中古墓累累，夜闻林竹萧萧，声如泉涌，独坐窗前，久不能寐，我有一种凄凉而又甜蜜的落叶归根的感觉。古语说狐死首丘，兽犹如此，人何以堪？在我侨居海外的岁月中，虽有妻女的言笑，虽有异国友朋真诚的情谊，但在我灵魂的深处，仅有一扇开向祖国的小窗——我看得见故乡的朝晖夕阴，长江上点点归帆，也看得见门前慈母的眼泪，九亿多同胞朴质的善良的面孔。总有一天，我不再作枝上夜莺的哀吟，像沙翁诗中的云雀，我会一翅冲天，为泱泱大国的中华唱出我赞美的诗章。
这点点滴滴发自肺腑的文字完全打动了此时多愁善感的柳上元。就像《梅花魂》中的老外公一样，都对祖国有着割不断的赤子之情。越是年纪大了，就越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故乡情。柳上元小学的时候还不能理解思乡是何物，读了一系列的就如《枣核》、《榆钱树》之类的文章才有些明白了。他记得曾在一本散文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忘了是谁写的，读起来尤其好：“北雁长鸣，年迈的帝王和年老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扫墓，长辈的泪滴和晚辈的泪滴却有着不同的重量。”他当时认为这句话非常精辟，立即抄到笔记本上，日后不断翻看就背下来了。没想到这句话跟《还乡梦自序》也是一样的吻合，如此贴切。作者对名篇警句的概括之功夫也让柳上元大开眼界，如此神奇的化用手法使得文章妙笔生花，字字句句都有来处，可见诗人的文学素养之深之精湛啊！
语文老师偏重的是对文中典故的讲解和爱国情操的宣扬。平日里很低调的爱国情感通过这堂课的演绎，一根根神经就像破土而出的竹笋，浑身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这些孩子们个个都像战士一般，要捍卫祖国，要为祖国富强而努力读书，他们的志愿被再一次点亮。透过语文课这小小的窗口，他们看到了万千姿态的美好未来，也感受到了游子的迫切心情。然而，课堂上独独缺失了对文章意境的领悟和鉴赏。那种由典故和风景加上独特诗意秘制而成的意境被遗忘了，在那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诗的国度里常有的情状被搁置在一旁，不要忘了这可是诗人写的散文，跟一般的作家是有区别的呀。尤其是在近代诗歌和散文分家了以后，这种诗人化的优秀散文显得难能可贵。柳上元心里想，在明白了典故之后，对课文的理解是有提高，然而没有意境的鉴赏，就好像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衣服，却怎么也透不出光亮来，而那种彩色也只是作为几种颜色的简单交汇无助地叠加在那里，蒙上了一层灰尘而看不到金光闪闪的神采，他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这篇课文就在书里面，又不会跟他捉迷藏，玩失踪，他可以在课后留着慢慢地欣赏。
放学回家的路上，竟然下起了小雪，准确来说是雨夹雪。那雨裹在细小的雪粒里面徐徐落下，比雪重了点，砸在身上急急忙忙地弄出一点响声，窸窸窣窣地一层接着一层落在肩膀上和头顶上。忽地一探头，那些雪粒混着雨点又正巧砸在鼻头上，让人一惊，再一颤，只敢低头不敢仰望了。师圆和丁燕都推着自行车刚要骑上回家了。柳上元想跟他们一起回家，可是又不好再跟着她们，他郁闷着怎样想到合适的办法来跟她们一道走。站在雨夹雪的天空下，他双眼炯炯有神地转动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快速偷跑着跟着她们，快走近时，他喊师圆：“林师圆，你等等我，我走不动了。”师圆回过头来问：“你怎么了？没生病吧？”她看着柳上元一副蔫了的样子，很纳闷上课的时候他明明很好的。柳上元腿一拐一拐地走向她们说：“我的腿突然有点抽筋，特别疼，估计一时走不了远路了。怎么办呀？”说这话时，他悄悄地瞄着她的眼睛，师圆也很无奈说：“那怎么办？要不打电话让家长来接你吧？”柳上元马上回道：“那不行啊，我爸在医院上班，特别忙，我妈正忙着做饭呢，肯定没时间来接我。这会儿李维舟和赵亮吉他们也早走了，哎..”丁燕一急，问他：“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不回家挨饿吧？”柳上元瞅准了吃货的心思，他机智的说道：“下雪天不吃饭多惨呀！会冻坏人的。要不你们载我一程，到离我家近的路口，我再自己走回去。”师圆无奈只好答应了，柳上元愉快地坐在了她的车后座上。
一开始是下坡路，路面比较平缓，师圆带着柳上元倒也没觉得特别沉，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柳上元依旧不忘卖贫，不过这次有些技术含量了。他问师圆：“你觉得今天的《还乡梦自序》有何收获呀？”师圆平静的说：“还好啊，写的挺动情的，作者见闻广博，感情细腻又丰富，很能引起人的共鸣。”柳上元接着说：“其实，我觉得这篇文章除了爱国情结的渲染，最好的是那种娓娓道来的点点滴滴的乡愁，以及随时可见的风雨飘摇中忽明忽暗的意境，如诗歌一样有种倾吐不尽的含蓄美。”师圆听着，忽然觉得柳上元跟平时不一样了，此刻他多了一重深沉，一重陶醉，一重成熟，完全远离了肤浅，而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如此的一面。她惊讶地说：“柳上元，想不到认识你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深沉，这么有文艺气质。说说你是怎么炼成的？”柳上元笑笑，心想你也太小瞧我了，本少爷的文学功底自然不在你之下。心里想着，嘴上却不好意思地说：“胡乱说的，别放心上。”
正在柔情蜜意处呢，忽然一个急刹车，师圆戛然而止。柳上元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你不要紧吧？”师圆用责怪的眼光看着他说：“这段是上坡路，有点难骑，你太重了，我载不动你了，你快下来吧。”柳上元才意识到，被她带了这么长时间，且不说路人不时地飘来的异样眼光，他只在对话中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被一个比他矮小许多的女生一路驮着，他高兴的忘乎所以，忘了体谅她的艰辛了。他在心里骂自己该死，骂了无数遍。却又想道总得装到底吧？于是他提议：“对不起，对不起，师圆你累了吧？要不丁燕同学，麻烦你把我带到前面的红路灯处，我自己走回去，行吗？”这幅哀求的表情，丁燕不忍拒绝就答应了。于是三人重又上路回家。柳上元心中溢满了甜蜜与自责并存的奇怪感情。他心疼师圆娇小的身材可以带他老远的一段路，他还是第一次坐她的车，别人都是男生带着女生逛街，他却反其道而行，尽管收到了路人讽刺的眼光，然而他却厚着脸皮很开心。他永远忘不了那天下着雪，雪里夹着雨，泛起阵阵的凉意，在雪地里他们三人一同回家的画面。他恨自己光顾着说话，连累了小姑娘，让人家不得已而尴尬地请他下车。她那责怪的眼神里是有点无助吗？还是有点幽怨？大概都有一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