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认出眼前的太监,是高揽的最得力的副手兼干儿子之一,昨日,自己正是将他留在了绿紈宫,负责明面上看管那些妃嫔和宫人。
想到此处,皇帝不由平添了几分郑重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皇上,”太监说着抖了一下。“贵妃娘娘的大宫女,芸儿说……有隐秘要事,要禀报皇上。”
连秋盈宫的大宫女都要出首,这宫里的天,是要变了吗?
“哦?”皇帝霎时动容。“立刻带她上来!”
“是。”
“等等……”皇帝忽然又喊住了转身欲走的太监。“你是叫……关庆是吧,等会儿你就守在殿外,若是高揽来了,叫他不要进来。”
“奴婢遵旨。”关庆恭敬应了,惶恐之余,心下一时活泛起来。
干爹这回,莫非是要失宠?
领着战战兢兢的芸儿入了紫宸殿门,关庆便躬身倒退了出去,将殿门死死关严。芸儿望着除了皇帝以外空无一人的大殿,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恐惧,“扑通!”跪了下来。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贵妃的大宫女,芸儿?”皇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台阶下的宫女,发现并没有什么印象。
这倒也是,宫中传言贵妃脾气不好,对身边的宫女动辄打骂,常常闹出人命。这么多妃嫔,唯有她一人是连贴身大宫女都换个不停的。
“回皇上的话,婢子就是芸儿。婢子本是管秋盈宫小厨房的女官,半个月前才升为了大宫女。”芸儿眼中含泪,悲愤地答道。
胡贵妃性子骄纵,待下人是暴躁易怒又反复无常,尤其是失了宠以后,秋盈宫的大宫女时常是一月几换,导致身边除了覃嬷嬷外,始终没有个心腹大宫女。
而对她们这些普通的宫女子来说,秋盈宫的大宫女看似风光,实则却是最害怕的去处之一,盖因死亡率实在太高。自三年前她被从尚膳局分到秋盈宫中,三年间不知见了多少任大宫女被杖毙、沉塘,或是干脆连尸首都找不到了。于是她为了不引人注意,始终窝在小厨房不出半步。谁料秋盈宫有些品级的女官们,一个个做了大宫女后都死的太快了,让她纵是随波逐流,也不知不觉做到了管理小厨房的女官。
上一任大宫女死后,贵妃娘娘欲重选大宫女,人人避之不及,这时在秋盈宫中人缘不好的她,就被推出来做了这个替死鬼。
然而即便如此,她上任以来也是兢兢业业,从不敢做任何份外之事,想任何非分之想。
谁知道尽管她已经如此小心,四天前在寝殿里,胡贵妃还是不经意地当着她的面说出了东太后曾下药,害西太后绝孕之事。这明明不是她自己想听到的,可偏偏那日之后覃嬷嬷看她的眼神便如死人一般!
若不是,若不是胡氏主仆如此暴虐,又不能信任于她,她何至于有今日之举?
皇帝点点头,他也听说过贵妃待下人不好之事。“起来吧。”
“是……”芸儿怯懦起身。
“你有何事要禀?可是与昨日之事有关?”
“回皇上的话,有没有关系,婢子……婢子也不知。”
“既是隐秘要事,那可是贵妃的私下说了,或是做了什么?姑且说来听听。”
胡家,希望不要让他再失望了。
“是……”芸儿应了,心里头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惶恐。
其实她已经犹豫要不要告密了许久,这些天来,她每晚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各种她被贵妃和那个姓覃的老嬷嬷折磨至死的场景。
噩梦中,贵妃总是一脸恶狠狠的样子对她说:“贱婢,竞敢听了本宫的秘密,本宫留你不得!”然后就是眼前一黑……她有时被勒死,有时被淹死,还有一次是中毒而死……每每吓得她半夜里冷汗淋漓地被惊醒,醒了也不敢大叫,只能捂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但一来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信任自己,二来是没有把握能够立刻扳倒胡氏姑侄,让她迟迟未能下定决心——若不能一击得中,她这种行为一被发现就是个死字。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直到昨日亲眼看见玉司碎在地上,之后又听说贤妃小产,芸儿才感到一股寒意漫过心头,让她觉得她再也无法隐藏她知道的秘密了。
慌不择路之下,才抽个空子便地找到了关庆求见皇帝。
反正她是家中独女,父母早已病去,宫外只有些堂亲,没什么值得挂念的,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为先。
“……四日前,就是七月十二日那天,贵妃娘娘被西太后娘娘打一巴掌了之后回宫,奴婢当时就在贵妃娘娘身边服侍,听到贵妃娘娘在寝殿里说,说……”
“说什么?”
“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她说,说当年宁妃娘娘的死,同,同西太后娘娘有关,还说,要害贤妃娘娘……”还有西太后“没有孩子”的事,她只要想到便是浑身发软。
沉默。
芸儿觉得自己已经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才敢在皇帝面前说出这番话来,没想到回应她的不是设想中的震怒,而是一片沉默。
她不敢抬头去瞧皇帝的神色,静谧中只听头顶上方传来细微的,好似磨牙一般的声音。
“给朕具体说……胡氏她原话是怎么说的,给朕原原本本的说!”皇帝愤怒已极,巨大的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阵阵回音。就连殿外的关庆,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是!贵妃娘娘那日先说:‘姑姑她当年,不也是奈何不得宁妃?怎得如今却来怪本宫?’”芸儿颤着嗓音,开始模仿贵妃的语气。
“然后,娘娘就,就说:‘她自己没本事斗不过宁妃就罢了,可她连孩子都没有,怎么能体会本宫的痛!’,然后,覃嬷嬷便劝娘娘,说……说:‘太后娘娘,本是可以有孕的,可东边的下药,生生……’求皇上饶命!”
直到话已出口,芸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潮水般的恐惧吞没了她,让她死死地趴在地上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
“你,你……你说什么?”
“……”芸儿的身子抖如筛糠,想要求饶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啊……”皇帝却忽然长叹一声。“你是说,母后当年被张氏下药,一辈子都不能有孩子,是吧?”
这样,他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西太后宁可打碎玉司拿他的江山做赌,也要推贵妃上后位了。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既不歇斯底里,也不寒冷彻骨,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于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居然还是和这次的玉司事件有关的。
就好像,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样。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算了,看你话还没有说完,就留在这里……让朕先静一静吧。”
身披龙袍的男人疲惫地倒在了椅背上,眼前画面倒回八年前,登基前夜的那个晚上。
“太子。”那晚张氏忽然将他叫去舞凰宫。“本宫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母后请说,儿臣听着。”
“那本宫就说了。”张氏点点头。“你登基后,该封为西太后的,并不是胡氏。”
“母后?”他诧异地抬头。
东太后彼时那张风韵犹存、美艳雍容的脸庞,至今还鲜活地留在脑海中。
“本宫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是太子,本宫要告诉你的是,胡嫔……胡氏她,并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其实是当年绿紈宫里一位普通的宫女,胡氏她在你出生之后,就从你生母手中夺走了你。这么多年来……”
“母后……等一下好吗?”他当时完全无法接受。
他饱受了那么多冷眼和轻视,辛辛苦苦地活、争,甚至还害死了父皇……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让母妃过上好日子吗?
可张氏……张皇后却在这种时候,来挑拨他们的母子关系!
她是一定要让他认了别人做母亲,才肯让他当皇帝吗?
后来,他就在舞凰宫的偏殿,第一次见了那个女人,东太后声称是他的生母的,耿氏。
出乎他意料的,宫女打扮的耿氏并没有痛哭流涕地扑上来与他相认,而是非常非常惶恐不安地,绞着双手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好像是意识到他身为大魏的太子殿下,明天的皇帝,是不能被她这样一个卑微女子直视的,所以很快又低下了头去。
只是那目光中满含着爱意的热切,却怎么也遮不住。
当时的他只感到厌恶——如果你装不出“母子相认”的激动,那就请你不要装,好吗?
没想到那个女人却开口了。她说:“婢子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婢子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一愣,她是第一个向他行参见帝王之礼的人。
“你还有什么话说?”
“婢,婢子……并不是您的生母,皇后娘娘多年前救了婢子的命,婢子感恩戴德……但,皇室血脉,不容混肴。您,您是卫国公府尊贵的血脉,并不是婢子这样的粗鄙之人……”
“抬起头来。”
“……”
“孤说,抬起头来。难道,你连朕的话都不听吗?”那也是他第一次,自称朕,是面对着她的时候。
“婢子尊旨。”耿氏抬起了头,他看见了一双,泪水涟涟的,通红的眼睛。
还有一张涕泗横流的脸,很丑,但是很震撼,直击他的心。
“耿氏,你听着。”他清了清嗓子。“朕,刘氏后嗣,天子之尊,血脉高贵无比,并不是区区几个妇人可以决定的,你明白吗?若再敢说出朕的血脉尊贵,是因为什么卫国公府……朕铁定饶不了你!”
“是!”耿氏慌得跪到了地上。“婢子明白了……”
“嗯。”他点点头。“但是,朕还需要卫国公府,以防止张家势大,所以……”
“婢子明白的!”他看见那个哭得什么都混进了嘴巴里,狼狈兮兮的女人拼命地点头。“皇后娘娘她欺骗您,是不怀好意的。婢子,婢子真的不是您的母亲……”
“好了朕知道了,你难道觉得朕会记不得你说过的话,还要你再说一遍吗?”
“是是,婢子逾越,婢子有罪……”
皇帝抬手,死死地摁上额头,眼去眼角闪烁的泪光。
那之后胡氏就成了西太后,耿氏成了耿太妃,他几乎再没见过她,东太后也没有再提过那件事。
现在想想,他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相信那个女人拼了命想要掩饰的事实了。
她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一个把全心的爱,都无私地灌注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却什么都不求的普通的女人。
他现在已经感到十分地骄傲了,只是他的母亲,还在等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