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宫的路上,所有人都很沉默。
曾经预想过的结局,无外乎皇帝圣明,当场处罚了高揽,又或是皇帝昏庸,孩子们咬牙受罚,从此与父皇离心。
……总之,都有一份轰轰烈烈。
可现实却是,一个女人的几句话,就轻描淡写地把事情略了过去。仿佛二皇子殿下在这个不平凡的早晨里,做了那样出格的事,说了那样出格的话,都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难言的憋闷盘旋在稚嫩的心间,只有刘致的咳嗽声,还在不时地响起。
刘宸稳稳地抱着刘原,微不可察地,用余光瞄向了队尾的薇然。
他实在是很担心,小女孩会生出些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再去做些不该做的事。
出乎太子殿下意料的,女孩的眼神极其平静,既没有愤慨,也没有畏惧。只是视线牢牢地黏在手中搀扶着的刘致身上,仿佛她现在要做的事是照顾四皇子,那么就只专心于这一件事。
和他像的女孩,刘宸心想。如果给她机会的话,她能为他做到很多吧?
毕竟,她住在挽湘宫,深得东太后的喜爱与信任。
不过……还是算了,刘宸在心底默默摇了摇头。
那女孩的年纪,还是太小了。况且,她还是有退路的,未必愿意走他的路。
太辛苦了。
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薇然猛地抬起了头。
没有……死寂仍笼罩在这支年幼又尊贵的队伍上。三皇子的表情就好像即将上战场一样严肃,又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悲壮。
至于刘珑和刘馨,均是难过中夹杂着复杂,唯有四皇子刘致,还算有些活气。
许是因为当年被皇帝的一脚,早早地踢掉了幼稚与期盼的关系。
对于这些尊贵的主子们内心复杂的思绪,薇然能够理解,但却没什么触动。
她毕竟是内心年龄近三十的女人了。虽说现代的大学生,成长过程中没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不幸的是,她上辈子的身世,比一般人复杂了那么一些,上辈子的家庭,也比一般人冷漠了那么一些。
所以她并不觉得刚才皇帝的表现有什么,正常罢了。
无论时代怎样改变,时空如何转换,世界上总有一些男人,对于自己不上心的东西,即便是礼法上要求他上心的妻子儿女,也可以放在一边不顾。
曾经的网上,叫他们“渣男”。没错啊,薇然承认这种人确实渣,但口头上的谴责毫无用处,若一个父亲心底认为某个孩子对他而言是不重要的,不论这个孩子做的再多,最终也无济于事。
即便是那个孩子最后事业上超越了父亲,让父亲处于了比他低微,需要恳求孩子的位置,这场战争也是从一开始就是孩子输的。
因为若是潜意识里将父亲的“在意、悔恨”作为战利品,那不是还是爱着他的吗?
正是因为这样,曾经的她的办法,就是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个父亲,毕竟“孩子需要爱着父母”本也是普世伦理强加的一种东西罢了。如果做父亲的可以不顾“父母需要爱着孩子”的约束,那么作为孩子的她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可如今,这种情况此刻发生在了皇家,那就又有几分不同。
毕竟比起一般的豪门,皇家的“遗产”太多了——一个国家,一段历史,一份尊荣……
当做皇帝的开始挣脱礼法的束缚,“荒淫”时,这些东西,就不知道将要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当然了,薇然分析那么多,肯定不是为了皇帝开脱,她只是为刘珑此刻的伤心不值。
她知道刘珑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从没有教过她怎么样去反抗她的父皇,也没有说过她的父皇也可能会犯错,也可能会“无道”。对于刘珪和刘致等皇子自然也是一样——在儒家的教科书里,皇帝天生神圣,是压根不会犯什么错的,便是犯错,问题也一定是出在“奸臣”、“外戚”、“阉宦”、“妖妃”……等等上。
不过薇然却觉得皇帝活到三十多岁这把年纪,性格早定,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悔改了”。所以,想要靠解决掉“阉宦”、“妖妃”这些元素,还朝廷一个太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当然,直接解决掉皇帝,不提操作难度,因为太子还年轻的关系,别的麻烦肯定也会冒出很多。但,若不解决皇帝,那么现有的这些问题,是绝不会有根治的一天的。
珑儿他们……毕竟还是小啊。
薇然默默打量了太子殿下挺拔的背影一眼。
这个人,显然就“现实”得多呢。
……
太子殿下的“兄长的惩戒”并没什么力度,兼之众小经历了此事,每个人心里都各有一番思量,是以刘宸留了几人在东宫小坐,用过中膳便放他们各自回宫了。
次日,明经堂。
“大皇妹,箫姑娘。”
“呀!”刘珑骇了一跳,忙整理裙摆,屈膝见礼。“二皇兄好。”
被莫名提到的薇然,也有些受宠若惊地回道:“臣女给二殿下请安。”其实刘原都不必特意点她的名字的,她又不瞎,见了皇子自然会行礼。
“嗯……”刘原僵硬地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转向薇然,又扯了扯嘴角。
薇然彻底惊悚了。
二殿下,您这是在整哪样?
“额……二哥,你来找妹妹,有什么事吗?”刘珑也觉得不大自在,试探地问道。昨日之后,她自觉兄弟姐妹之间情谊都深厚了许多,称呼上也不那么拘泥了。
此时刚过饭点,哦不,午膳时分。明经堂的规矩,一向是男女分开吃,吃完了之后的午休时间也是分开耍。刘原这时候跑来找她们,会有什么事呢?
“珑,珑儿……妹妹。”刘原结巴着,居然怯怯地低下了头。
“你们的午膳,还有些剩的,能……能给二哥吃么?”
“二哥!”刘珑惊了,举手拽住刘原的领子。“你午膳怎么……没吃饱吗?”
“不,不是……”刘原仍低着头,衣领也任由刘珑拽着。“我的菜里,有小虫子,所以没吃……”
“岂有此理!”刘珑一听,便发起火来。“那怎么不找御膳房问罪?”
“这……”刘原的声音越发低弱了。“怕是送饭的公公们,拿去吃了些吧……”
“二皇兄……”刘珑怔怔地松开了手。“你?”
干送饭这份差使的,顶天不过是个小内侍,在后宫里无品无级,刘原怎么会连这些人都敬一声“公公”?
被松开的刘原浑身瑟缩了一下,仍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若是珑,萱宁你没有饭,给我吃的话,二哥,就去找韵怡了……”
“等等。”刘珑一把拉住他。“二哥,珑儿是珑儿,馨儿是馨儿,不是什么‘萱宁’和‘韵怡’!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昨天还敢在紫宸殿门前,大骂太子大哥和贤妃的刘原去哪儿了?
刘原偏头躲闪着她的目光,双手紧紧地绞在身前。
“老二,”忽然,两个女孩的身后,传来刘珪的声音。“呐,这是我和阿致给你找来的点心,凑合着吃点儿吧。”
三皇子伸出手,掌心中是一个由锦帕系起的,鼓囊囊的包裹。
“三……三弟,”刘原抬眼,颤巍巍地结果那包点心。“谢谢你。”
“三哥……”刘珑怔忪地放开了手,缓缓地转头看向刘珪。“二哥,他?”
“他……”刘珪眼底闪过一丝疼痛,抬手拍了拍刘原的肩。“老二啊,你去别的地方,避开公公们吃吧,弟弟和珑儿有些话说。”
“好,好。”刘原点了点头,怯生生地应了。“谢谢三弟……”
望着刘原步履蹒跚的背影,刘珑的眼中渐渐蓄满泪水。“三哥,二哥他……他,怎么会?”
“他从今早开始,就这样了。”说到这儿,刘珪也是一脸的沉痛。“你不知道,上午他见到我和阿致身边的内侍,都……”
都,行礼了。
“为什么……”刘珑先是喃喃,接着便一把抓住了刘珪的手臂。“二哥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高揽,那死阉人昨晚又去梦华宫报复了?”
“阿致已经去查了。”刘珪拍拍胳膊上刘珑的手,安抚道。“但我觉得,高揽还没有那么低级,怕是二哥他自己……”
失去了母妃之后的心痛和自责,压得他有了昨天的疯狂。可最强烈的疯狂都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于是物极必反……
刘原,变成了连内侍都害怕的,毫无尊严的懦弱的皇子。
“不!”刘珑攥紧了刘珪的袖子,低声抽泣起来。“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接受……”
“珑儿,”刘珪一手反握住刘拢的手,另一手抚上年幼的公主的小脑袋。“哥哥们都会帮他的,我和阿致也希望原来的二哥回来,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刺激原,像原来一样对待他、尊敬他,等哥哥们的消息,好吗?”
“嗯……”刘珑流着泪大力点头,空着的手握住刘珪抚着她头的手。“珑儿知道了。”
“那好,”刘珪的笑容里带着疲惫。“我现在去找馨儿,告诉她这件事,珑儿你……别想太多,还像往常一样,好吗?”
“嗯!”
“不愧是母后的女儿,我大魏的嫡公主……馨儿,就拜托你了。”
“妹妹一定,不辱使命。”
刘珪挥了挥手,大步离去。
薇然双手揣在袖中,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有些事情,是该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