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尔白将军之女白氏,世德钟祥、柔嘉成性……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冰冷的圣旨一字一句从宫女口中吐出,偌大的寝殿中一片寂静。
“唰啦!”少女纤弱的身躯向宽大的椅背上靠去,摩擦着锦缎的坐垫发出刺耳的噪声。
“姑娘……”梅香试探着开口。
粘稠的沉默在空气中流动,懂得薇然的明白那是哀伤,不懂得她的,只感到不安。
他们在害怕,原本绑在箫姑娘身上的荣华富贵,此时是否还有保障?
“……哒!”紫檀雕螭纹扶手椅内,少女方要开口,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打在漆光亮丽的扶手上,冷得像冰。
“……”站在窗边打理盆栽的梅香深深地提起一口气,却又颓丧地放了下去。
此刻她无比地想念被姑娘监禁起来的红杏了,若是那丫头在,只消一杯清茶一个眼神,也可以让姑娘的心情好起来的吧。
虽然她也不知道,姑娘和圣上,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今天是第二天。
刘宸来向她解释他要立白婧为后的第二天,薇然默默地想着,他没有先斩后奏,也没有不跟她解释,他只是……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昨日刘宸与她说“朕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时,她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难道不是么,这六年来,哪一件她参与到了其中的政事,不是他们共同商议好了才决定?
在他的想法被她接受之前,刘宸不会对某件事做任意一个决定下任意一道圣旨……她本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元熹初年的流民赈济方案、元熹二年的京城世子“妄议、诽谤”君父案,还有同为元熹二年的靖王府门客侵吞民田案……哪一次不是如此?只要她有意见、有建议、不赞同他的决定,他都一定会搁置这件事花时间同她商量。
直到他说服她,或是她说服他,或是二人同时妥协,某件事才能得以在朝廷上继续推行下去。
……因此,她才能得到以孟格为首的一干文臣,那般的拥戴。
薇然原以为,这是刘宸重视她、刘宸是真的觉得:虽然她箫薇然年纪尚稚又是女流……但她的话里却闪耀着一般人难以想到的光辉,是值得听取的。
却原来,不是这样么。
薇然侧了侧身子,蹬掉双足上的绣鞋放上椅子,整个人蜷缩起来。
她在思考这两天发生的事:她丢掉了赖以掌控后军的依仗,平城卫和箫家玉符——在或许是温晴郡主母子女三人的算计下;然后,她回到宫中刘宸的怀抱里寻找安全……接着,帝王告诉她:他要娶别人了。
没有商量、没有争执,没有说服没有妥协……他就这么决定了,只有一个“通知”!
哈,这可真是一个笑话!
薇然回想从前她有平城卫在身边的日子:朝野上下、宫廷市井,所有的动向她都第一时间知道,刘宸每次上朝时说了些什么,他还没有回到紫宸殿她就会知道。所以,她可以在刘宸忧心忡忡时立刻“贴心”地给出各种建议,也能够在他发布了些什么让她不满的政令时及时规劝……
尤其是后者,简直是她在百官中聚拢人气的利器。
少女清晰地记得,她开始被孟首辅等阁臣视为依靠的开始,是四年前的京城士子诽谤君父案。案情是几名科举士子在酒肆里大肆批评刘宸“逼父篡位”的“逆举”,被当时还很敏感的刘宸大怒之下抓了典型,正准备用严刑处置以震慑天下人。
而自诩读书人中的长者,学生们的保护人的阁老们,自然不能忍受刘宸这样“禁绝言路”的行为,可苦劝不下……便想到了后宫中的薇然。
箫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必然会帮助臣等的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孟格向渊穆殿的小太监投递了小纸条,让他把薇然叫来。
然后薇然来了,她听了几位阁老们情真意切的叙述后,觉得大人们说得有理,便又进殿向刘宸委婉地劝解了一遍。然后,他就听进去了。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皇上所有“不纳谏”时,百官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威风,仗着能和一国之君日日相处、讨论国事的便利,她予了很多大臣的方便,救了许多人,也秉公“处置”了许多人。到最后,竟然发展到,她和孟葳蕤联手,对“操控朝政”一事,乐在其中。
可如今想起,当年促使刘宸“听进去”的,或许不是她说得真的多么有道理,而是她身后的箫家吧。
她在朝中的威望建立在她对刘宸的影响上,而她对刘宸的影响又建立在箫家上,平城卫和玉符象征着后军和箫家对她全力的支持……而她真傻,居然亲自把这两样东西搞丢了。
在面对箫彦浔“逼宫”的那一刻,薇然心中是真的想到:从此就可以轻松了。
箫巍把后军的担子压在她的肩上,可她并不想担,她只想做个没什么私心的皇后。所以当箫彦浔以颖国公世子的名义与她争权时,薇然心中甚至有些窃喜:这下,是你们箫家自己出了纰漏,以后可不要怪我不照拂你们了。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她以为终于能轻松甩脱的东西,却正是她一切的来源。
东太后为什么留你在身边?先皇后为什么对你好?你不忿刘致之死,先帝为什么捏着鼻子让高揽给你道歉?东太后为什么觉得,你是一颗可以安插到刘宸身边的棋子?
箫薇然,你傻啊——因为箫巍啊!
因为坚信着自己一定会永远支持着女儿,箫巍或许才有胆量把薇然在襁褓中送进了宫——有身份的保障,那么薇然就算做为棋子,至少也是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所以……今时今日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对她的一个教训吗?
对她,没有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道理的教训。
保持着并不舒服的姿势,薇然抱膝仰躺在座椅中,双目无神地望向寝殿的穹顶。
在那里,数十上百颗明珠星辰般排列,装点着她的居所。
真是晃得人……刺眼啊。
我挣了十四年,就是为了认识到这个道理吗?薇然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这个从懂事起就被东太后灌输给她的道理:人,一定不能离开权力。
或者更宽泛些地说吧,人是要有自保的力量的,尤其是女人,后宫中的女人。所谓君王的宠爱,父女、母子的亲情……所有的一切都靠不住,能保护自己的最终只有自己。
而你若是不信?那么贤妃、刘珑、西太后……就会是你的下场。
贤妃当年若稍微有一点宫斗的知识,不一味依赖先帝,就不会那么轻易被害流产;而西太后若没有那么信任与先帝近三十年的母子亲情,让胡家多拥兵自重一些……碎玉一案,或许也不会败得那般利落。
西太后前在冷宫深处最终的哀嚎,本该做为薇然的警钟。
可她却忘了。
她忘记了她本该作为“箫帅的爱女”与大魏的皇帝相配,她在失掉了一切的狼狈境遇下依然想到了他。她回来了,暴露了她的软弱然后打破了平衡。
可——
少女的粉拳渐渐捏紧。我宁愿相信宸是因为白骆河野心过重不得不娶白婧,而不是我失去了平城卫再也代表不了后军的这个“事实”!
我将这辈子的时光全倾注在宫里,绝不是为了适应它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