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帝在京城外被鞑靼大军所孚的消息,再次沉重地打击了京城守军的军心。
就连原本已被调集在京畿围堵鞑靼的诸路援军,都失去了继续杀敌的勇气。
幸赖,国有长君。
当太子刘宸步上明德门城楼的那一刻,众万京城士民,无不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慨叹。
“孽子,”城下的皇帝喊道。“还不快打开城门,你想要害死父皇吗?”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也。”大魏储君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放箭!”
……
不像他那肆意任为的父皇,太子殿下孤守京师,从未远离过城楼一步。
每逢敌军攻城时,他必身先士卒,奋战在箭如飞蝗、短兵相接的第一线,即便受伤也不从侍卫们退后休息。
便是在休息、用膳,甚至沐浴时,他也同士卒们混在一处,同吃同睡,同受军医的包扎治疗,而笑着回绝了“将太医院的老头子们背上来”的可笑建议。
几日后,今冬的第二场雪落下。
鞑靼再也坚持不下去,战场上生擒大魏皇帝并未给他们带来想象中那么多好处,勇士们也怀念故国了。
于是,将尊贵的肉票高高绑在前锋的木杆上,草原上的民族开始了返家的旅程。
魏朝无力阻拦。
没有太子亲镇,沿途的关卡和城池,都不敢阻拦先帝“北狩”的归途。
“奈之若何?”首辅沈为先轻叹一声,转身忙碌起太子殿下吩咐的,从江南掉粮的诸多杂事来。
侵略者的大军离开了,留下千疮百孔的北方。
饥荒、瘟疫、暴乱、逃荒……这个冬天,他们要面对的还有很多。
就在这个哀伤笼罩京城的季节,皇帝,回来了。
……
“孟先生,”身披羊皮猎袍的天子拱拱手,略有些讨好地向车厢尾部的男人笑道。“朕此番大难不死,全赖先生搭救,待朕返回宫中……”
说着说着,他也注意到了男人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话的事实。
皇帝不禁又细细地打量起救他的这个人来。
男人瞧着约莫三十许岁,一张刚毅的面庞若刀削斧刻,透出历经百战的沧桑。他身着一袭葛布青袍,斗笠和长剑随手挂在车厢壁上,眼神深邃,凝望着身侧。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他几天前,在路上偶然救下的小女孩重要。
但落难的帝王也永远不会忘记,当日这个男人翩若惊鸿地冲入鞑靼王帐之中,睥睨捭阖间将他救出的场景。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百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不过如此而已。
此前从未接触过江湖侠士的皇帝,在见识了“北知玄”后,不禁也有些神往起来。
“圣上息怒。”驾车的女人撩开布帘。“知玄他……只是担心孩子心切,并无不敬之意。”
“哦,妫夫人多虑了,”皇帝忙转身面对女人。“朕没有怪罪之意,只是关心……对,关心而已。”
这女人是个医术奇高的大夫,皇帝一路上已经切身体会过多次,所以话语间也柔和了许多。
不过纵使对方再怎么声称她已与前夫和离,自幼生长在宫廷的皇帝还是无法以“姑娘”来称呼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只好以“妫夫人”作为折中。
“衣绯,”车厢尾部的男人忽然冷冷开口。“你吵什么?”
“我……”妫衣绯的眼神一黯。“京城到了,所以……”
“嗯……”医仙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躺在车厢最后,被层层棉被包裹着的女孩的一声轻哼打断了。
“嫣儿!”孟知玄猛地激动起来,紧紧地握住了女孩的双手。“嫣儿……”
“嗯……师,师父?”似乎不适地扭了扭身子,女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您来找我了……”
为了师娘、阿茵,还有小安吧。嫣儿,对不起她们……
“对,对!”孟知玄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向刚毅的眼眶迅速红了。“师父来找你了,你得救了。你告诉师父,茵儿呢?小安呢?还有芽儿……你师娘呢!”
“我……”许嫣茫然地嗡动着嘴唇。“我得救了?”
她还活着,这里是阳世。
可是大哥、二哥、爹爹、娘亲……他们都……
只有她,被藏在官仓的粮袋堆里,活下来了吗?
而且,是被师父……
“嫣儿!”孟知玄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抓着女孩的双肩便摇晃起来。
许家人……这是他最后能得知家人境况的线索了!
“是,师父……”许嫣细声细气地回答起来。“师娘她们……本来,是和我们一辆马车,提前逃出了城……我们在路上遇到鞑子……”
“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娘护着我……师娘她们,和我们跑散了……”
男人的双眼渐渐地灰暗了下去。
“可是嫣儿在被娘藏起来前看得清楚……”敏锐地望见那一小撮仍未熄灭的希望之火,许嫣决定再添一把力。“她们,她们都死了。”
“阿茵、小安,还有师娘……”
茫茫世间,只有师父是她最后的依靠了。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绝不能!
“师娘一直在保护阿茵和小安,直到……”
“够了!”孟知玄大喝一声,泪水肆无忌惮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皇帝被这一声吓得猛地向后仰倒,身体随着车厢一同被震得颤抖不已。
“啊啊啊啊啊——”
将九五至尊从鞑靼王帐中一力带出的男人仰天长啸起来。
他的嘴毫无风度地张大,双目暴凸,几乎流出血来。
妻子、孩子……他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一切。
那他为了国家做这么多事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唔啊——”
孟知玄又低下头,脖颈处青色的血管虬结,十指痉挛着,深深抠入了车厢的底板。
知玄……
妫衣绯恐惧地望着这一切,失去了发声的勇气。
她知道孟大哥这些时日来待她冷淡的原因——是她,来到海宁城,从挚爱的家人身边带走了他。
不管他们后来在恒福山庄查到了什么,他所失去的,都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
“你走吧。”
“啊?”皇帝有些愣神。
“京城到了,请陛下回宫吧。”
“可是,可是……”一路上不敢在孟知玄面前吱声的皇帝忽然间慌了起来。“那个逆子还不知道朕回来,他一定准备登基了,朕……”
仅凭着一张脸,他无法证明自己是皇帝。
“只要先生助朕除了那逆子,朕一定封先生为国师,啊不,护国大将军……”
“某该怎么做?”
“禁军韦将军是朕的心腹,先生只需护送朕到韦府,自然……”
“可惜,”孟知玄冷笑一声。“一个只顾着自己,毫不在意臣子死活的皇帝,某没兴趣。”
在皇帝离京南巡的车架里,因为沈首辅等老大人的“誓与京师共存亡”,而导致了许多高官缺席(当然也是陆老将军不希望死太多国之肱骨的关系),但还是有不少礼部官员,和贪生的宗室们一同被掳去了鞑靼的军中。
头号肉票皇帝都被救走后,这些人的下场是可以想见的。
孟知玄虽然本来也无力救出更多的人,但这不意味着他就希望见到一个只顾着催他快跑,而置臣民们于不顾的君王。
再结合这一路上皇帝的言行,及其从前宠幸高揽的那些事迹……有时候也会让侠士觉得,他救出他的举动是错的。
但……想到恒福山庄里查到的少许真相,和大同城外破庙里佛像下压着的,血迹斑斑的证物,他就没有办法原谅此刻东宫里的那人。
“只此一次,”孟知玄冷冷地瞥了皇帝一眼。“某会带你入韦府,然后就离开。”
“什么国师、将军……荣华富贵,某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