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帝王激动之下,再次一拍桌案。
房阳候杨氏,这并不是一个古老的爵位世家,亦不属于军中的五大山头。
他们,正是大魏的行伍系统中,不属于前后左右中五军,却又为所有的势力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的,寒门派。
杨敢的祖父在先帝时,因对瓦刺作战有功得爵,照理说,当时在箫巍父亲也就是老颖国公麾下出战的他,本应顺理成章地成为后军的一份子,却因回京受赏时被先帝赏识,所以留在了京师,统领九门禁军之一。
所以,杨家的祖上其实是天子亲兵,皇家的心腹。
可惜的是第一代房阳候虽然作战勇猛,教子却不怎么给力,独生子是个活脱脱的纨绔,在父亲去世后很快就犯下了大大小小的罪行,把身上的职务丢了个干净。最后,还因为跟京城里的纨绔子们打架,被一位来头更大的勋贵之子当街打死了。
先帝一面念着故房阳候的好,一面出于对杨家不追究家主之死的补偿,这才留下了房阳候的爵位。
不过杨家,也算是从那以后便败落了。空顶着一个侯爷的爵位,在军中半点职权也无。
那么就有人要问了:现在这位明光殿上,率众发声的房阳候杨敢,又是谁呢?
答案是他爷爷的嫡长孙,那位被人打死的纨绔房阳候的嫡长子。而他今天能上殿面圣的军职,也是他凭借个人本事,一手一脚拼出来的。以他现在的年纪,确实可以说是天资不凡、少年才俊了。
只可惜……
在天下人,或者满朝文武的眼中,这份小小的“天资不凡”,却又是远远及不上箫帅的了。
“杨爱卿,朕问你,若朕命你为此次应对鞑靼大军的主将,你将如何指挥三军?”皇帝激动地问道,脚步甚至不由自主地走下了几节台阶。
“这……”杨敢似乎没想到皇上一上来就是这么重大的问题。
四周的文武们交换着目光,不约而同地从大家的表情上捕捉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房阳候,你要是敢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大魏的罪人!
“末将斗胆,启奏陛下……”杨敢咬了咬牙,坚定道。“若末将为此战主将,必将……”
一道道极为有理的建议流水一般吐出,男人的话语清晰有力、条理分明,一字一句间不见混乱、迟疑,显然是打了许久腹稿的。
“房阳候,你!”以德王为首,几位宗贵、老将握紧了拳头,双目喷火地望向大殿正中的杨敢。
“……秉皇上,末将想说的就是这些。”杨敢恭敬地禀告完毕,微微抬头,深深望了丹壁前怒视着他的达官显贵们一眼。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是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建议,一条一条都是中规中矩,殊无奇策,稍微有领军经验、大局观、读过兵书的将领们应该都能提出。
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敢站出来!
“然,如今之战局,十万火急,战场上局势亦瞬息万变,朝廷所得战报,皆已是前线发生了许久之事。臣恳请陛下:无论如何,先实施臣所言的前五策……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争吵了!”
最后一句,他是在心底对所有人吼的。
杨敢不懂得什么政治,他只是位纯粹的武将,所以当他将糜烂的战局看在眼中时,只觉得恨意盈胸、五内如焚。
所以,当他回头看见朝堂上的文文武武们,不商议退敌之策,还在为一个已经离开战场近十年的将领争吵个不休的时候,他无法忍受了。
这世上,难道没有箫帅,他们大魏军民,就不能齐心退敌了吗?
皇上决心拿下的人物,难道这样闹到君臣反目,针锋相对争吵的地步,就可以挽回吗?
一个被满朝大臣“救”回来的主帅,又真的能够得到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毫无掣肘地统帅三军吗?
若是到时,最不想让箫帅战胜的人变成皇帝,那百姓又该怎么办!
在杨敢的心中,大部分的武将,是没有考虑过以上这些问题的。他们只是惧怕文臣宗室联合之势,又不敢接手箫帅退下后的战事,于是懦弱地保持沉默罢了。
说白了,就是不敢担责任!
可是这样软弱的沉默,又能够做到什么呢——既不能弥合皇帝和大臣之间巨大的,不信任的鸿沟;也不能挽救岌岌可危的战事;更不能在鞑子的铁蹄下,早一刻挽救一名无辜的百姓。
杨敢质疑他身边所有人的做法,他不认为苍白无力的话语能为战争、为国家带来改变。
他坚信: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只知道吵架来得好。
于是他站了出来,以四品小将的身份,发出了超品元老都不敢说的救国之音。
一定能够带来点什么改变的吧?他是这样想的。
虽然在战场上,他也像大魏朝的大部分人一样,极为崇敬箫帅,并自认十个自己的才能绑在一起,都及不上箫帅一人,但是除了箫帅之外,朝中亦有其他几位老将,是他尊敬的对象。
如老颖国公过世后,独力带领后军在边塞拼杀的陆老将军,还有原右军的老将,尚未被清算的屈老将军,也曾杀得女真人头滚滚。
这些老将军,都是他幼年时曾崇拜过的偶像,陆老将军更是引领了箫帅的从军之路。杨敢相信,他们此刻的不发声,只是不愿与后辈争功罢了,但如果皇上能仔细询问他们的意见,这场战争就算没有箫帅也未必不可以取胜。
且夫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查也。
那些文臣宗亲们不通此道,只知一味地将战争的胜利寄托在单个将领的个人身上,而不考虑其他诸多因素,如此岂非儿戏?
正大煌煌的明光殿中,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下官驳斥上官、臣子顶撞君王……此纲常颠倒,国将乱序之兆也。沈首辅闭目哀叹,说不出的疲惫涌上心间。
然而,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却看见丹壁之下左侧最上首,那位从上朝以来就一直沉默如泥胎木偶一般的太子殿下唇边,竟隐隐勾出一丝笑意。
“爱卿,肺腑之言,国之栋梁也。”皇帝微怔了怔,才和蔼地做了个虚扶的手势。
没办法,实在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一个如此实心的官员了。
“你们都听听!”帝王神色转厉,举目四顾。“此生民有难,战事艰危之时,尔辈竟只思争权夺利,混不顾边关百姓的死活!朕真是……痛心疾首!”
皇帝说着,捂着胸口做出沉痛的表情。
“臣等失职,请皇上降罪……”一句重话落下,群臣皆跪下请罪。
只是除杨敢以外,那深伏于地的愤怒面容下隐藏着的,是一片被捏得发白的指节。
他们都知道,大势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