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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站的黎明静悄悄。
森严壁垒的兵站军营,坐北向南,在孝河以南通往南北的一条古道旁坐落着,周围的墙又厚又高,有四五尺厚,两丈来高,都是用青砖砌起的。面积也很大,围墙里面是一排一排的营房,远远望去,黑乎乎的一片,与四面的高墙和两边的一些高大建筑衬托在一起,像一座模糊不清的山影,令人望而生畏。军营操场上,摆放着一排排破旧的战车和用来操练演习的各种兵器。军营门口,两个士兵持械而立,神情肃穆,在密切注视着前方,如同两尊雕塑一般。此时,除设在军营操场后面马厩里不时有尖厉的战马嘶鸣声传出,划破黎明的寂静飘向远方外,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军营前面,在一排排简陋的平房里,连日来背运粮草高强度劳作的民夫们,正鼾声不绝,睡得沉沉,他们大都还未从疲劳中解脱出来。其中一间阔大的民夫营房里,残破不堪的鞋子扔满了地,除了鞋子还是鞋子,到处一片狼藉,打着地铺的二十多条汉子,个个赤身袒臂,你的腿搭着他的腰,他的头又枕着别人的腿,横七竖八,睡得像死猪一般。屋内空气中,充斥着二十多条汉子一夜间散发出来的汗腥味、脚臭味和屁味,臭气熏天,令人窒息。
此时的郑兴却睡意全无,他躺在那里睁着两眼在冥思苦想。这些天来,家中多病的老母亲一直让他放心不下,母亲的身影时刻在他的脑际萦绕着。张好古福满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床,坐在门口借着窗外映进的麻麻亮色,在埋头一针一针缝补自己这些天背运粮草蹭破的衣衫,神情很是专注。身边的保顺却呼噜打得山响,张开的嘴巴一噏一合,似乎偶尔还吃了几嘴东西,嘴里呱唧呱唧响着一翻身,便将自己那只硕大的脚丫子撂在郑兴身上。郑兴扭过头来,瞪了一眼,便连脚带腿一把推开,保顺却浑然不觉,嘴里哼哼呀呀一阵就又呼呼睡去。渐渐地,窗户上已大亮起来,直觉告诉郑兴,按照惯例已是监舍每日来清点人数的时候了,他坐起身来,推一把保顺道:“快起保顺,监舍的官兵很快就要来清点人数了,起慢了小心你的皮肉受苦!”
保顺被推醒睁开眼睛,全然一副未睡醒的样子,他抬头望了窗户一眼,还是很麻利地起来穿好了衣服呆坐在那里。郑兴看着保顺一笑道:“夜里睡得像头死猪,知道不,嘴里还一串一串说着梦话,说到后来就放声大笑,梦见什么美事了你?”一旁的福满见保顺脸上笑嘻嘻不吭声,便停下手插话道:“可不呢,把我都惊醒了一回,到底梦着什么美事来着?”保顺依然不吭声乐着,用手抹一把嘴角流出的涎水,一面坐在那里回味着,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做了一个好梦,我梦见老婆给我生了白白胖胖一个儿子,我把那小可爱架在脖子上满地跑着玩,嘴里还不住喊着,我有一个好儿子喽,那梦境像是真的一样。”
见保顺满脸喜色地说着,郑兴道:“这梦托得好,看来,到时候你老婆一准会给你生个胖儿子的。哎,保顺,嫂子几时有的喜身?”保顺咧着大嘴一笑说他也记不清几时有的,反正他们支完前回去小宝贝差不多就降生了。郑兴刚要逗说什么,张好古福满早肚里憋不住了话,抢先说道:“保顺,你可真是白毛狐狸戴礼帽,很有道行的;瞎猫逮着了肥耗子,娶了老婆没三天半,就得了这种美事!到时候从兵站回去你儿子做满月,可别忘了请兄弟们去喝你两杯喜酒啊!”
保顺朗声一笑,道:“你放心,拉下谁也拉不下你好古叔!到时候,我保顺绝不会显小气,一准备几坛子诸葛孔明爱喝的羊羔美酒,请大家来开怀痛饮,怕是一个个都走着进来,躺着出去呢!”郑兴见保顺大声说着甚为张狂,朝外面望去一眼,用手捅保顺一下道:“轻声点,别让监舍头目过来听着惹出麻烦事来。”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哐”的一声,突然被一脚踹开了。
“点名啦,点名啦!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像死猪一样睡着!”两个腰间挎刀的监舍官兵已满脸骄横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名册厉声喊着。二三十条汉子捂了一夜的满屋臭气随着门被突然一脚踢开夺门而出,把那两个监舍官兵熏得脑袋歪在一边直捂口鼻,忍不住大骂道:“他妈的,简直是关了一屋子臭猪!这么热的天,还不赶快打开窗户,都快熏死老子了!”
福满见那两个监舍官兵在用眼睛瞪着他,放下手中正在缝补的衣物,翻着白眼仁子不情愿地过去将窗户打开。还在熟睡的民夫听到骂声,立刻惊恐不安地爬将起来,胡乱穿上衣服,二三十条汉子霎时间便全部垂手列队站立齐整。
放了一顿臭气,一个监舍小头目这时才抬腿迈进门里,他用十分骄横不可一世的目光朝屋里扫视一眼,口中骂骂咧咧,说屋里又脏又臭,住了一群的懒猪,然后才将目光落在那些早已列队待在那里的民夫身上,打开名册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人数清点。来喜是最后一个被点到的,他应声低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清点人数的小头目绕在队列中寻了半天,才在高大的保顺身后发现了他。那小头目立时拉下脸子,不高兴地痛骂道:“妈的,你长那么一丁点儿的人,也混水摸鱼来这里背运粮草支前,老子还以为你钻到老鼠屁眼里去了!”
来喜听到是骂自己,很不高兴,从保顺身后闪出,半低着头沉默在那里。这些民夫一个个都直挺挺地站着,谁也不说话,眼睛里流露着不满的情绪。两个监舍官兵见此舍二十八个民夫一个没少,用倨傲的目光向屋里又审视一回,训了几句话,才拧身走出了门,到别的房舍逐一清点人数去了。
过了一会儿,空落落的厨灶那头突然传来几声哨响,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便如同一大群灾民似的,拿着餐具,慌急地从各个营舍出来向厨灶门前拥去,厨灶门外的场子上顿时聚集了黑压压一片民夫。七八个伙夫用木桶和瓷缸将饭食提出分放在当院,众民夫一堆一伙很快便朝饭桶围拢了去,其中饭食转眼间就被蜂拥而上饥饿不堪的民夫一抢而空。然而谁也不会想到,盛在他们碗中的却是霉坏的米饭,一个民夫扒了一口,很快吐了出来,一脸苦相大骂道:“娘的,霉坏成这样,连猪都不吃的食,怎么拿来给我们吃!”
“这怎么能吃,我们不吃了!”
“这饭是不能吃,我们不吃了,我们又不是猪狗!”
场子里顿时有不少人都骂起娘来,有的人干脆连饭碗都摔在了地上,说根本不把我们这些民夫当人看,骂声不绝,场面一片大乱。一个五十来岁上了年纪的民夫却露出一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样子,站在人前声音低沉很显软弱地说道:“哎,我说兄弟们,我们凑合着吃吧,这年月,别惹出麻烦来。”身边有几个极可怜的民夫,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嘴里也在嗫嚅着附和,说我们穷人惹不得事,瞎凑合吧。
站在一边的郑兴见几个民夫奴气十足,再也听不下去,手中拿着盛到的霉坏米饭便跳上一个高台,朝众人振臂一呼,大声说道:“伙计们,这怎么行?这米饭根本就不能吃,我们为国出力流汗,从早到晚卖力干活,吃这发霉的米饭怎么能干那么繁重的体力活呀!那些当官的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看!”
“这话说得对,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我们!昨天吃的就是有霉味的米饭,有十多个兄弟都吃病了,运粮途中肚子疼得直要命!”周围有几个年轻人,嘴里也在一股劲地附和着吵叫。
吵叫声越来越大,朝这边拥来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都望着郑兴。郑兴接着大声道:“伙计们,我们安静下来!”众民夫一时静了下来,“当官的不把咱们当人看,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自暴自弃,我们要自己给自己做主,大伙团结一致跟他们讲理去!要不我们永远会被人欺负,吃这种霉坏的米饭!伙计们大家想想,我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倘若吃出毛病来倒在这背运粮草的支前一线,谁去为我们孝敬家中的父母老人,谁为我们去养活家小呢?”
话音未落,众民夫立刻便一呼百应嚷叫起来:“你说得对,我们跟他们讲理去,把我们吃死谁为我们去孝敬父母,养活家中的老小!”一时嚷叫着竟如同潮水般地向伙房拥去,五六个伙夫拦在门口不让进,结果被愤怒的人群几下就挤开。有二三十个民夫一下冲进了伙房,围住伙夫就要动手,那伙夫吓得好话连连,口中说道:“兄弟们,千万别动手,这可不是我们几个伙夫黑了心肠让兄弟们吃霉坏的米饭,都是上面老总一手安排的。我们跟你们有什么两样,咱们都是来支前的穷兄弟,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千万别在我们这些受苦人身上出黑气!”
郑兴见此人所言在理,朝冲进伙房的人群一挥手道:“这伙计言之有理,我们不该在他们身上出气,在他们身上出黑气,那等于是死人身上定罪。他们跟我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受苦人,我们到兵站总部找管事的老总,去跟他们讲理才可解决问题!”
伙房里外的人群都将目光投向郑兴,肃静片刻听他说完,就又炸了窝似的嚷叫起来,一个较年长者说道:“对,这个秀才说得对,我们不得责怪这几个伙夫,他们也是出力流汗受人指使的受苦人,给我们吃发霉的米饭也是无奈之举!”
此言立刻得到很多人的响应,那拥进伙房的二三十号民夫很快便掉头出来,一哇声地朝设在营房东侧上方的一处小院兵站总部拥去,场院里的其余民夫也都手里端着发霉的米饭嘴里嚷叫着跟在了后头,几百号闹事的民夫顿时把兵站总部小院围得水泄不通。兵站总部门口有两个持械的兵丁把守着不让进去,却很难抵挡愤怒地潮水般拥来的这些民夫。震天撼地的喊叫声立刻惊动了兵站总部,见两个兵丁把守不住,里面又冲出七八个持刀的兵丁上来抵挡,双方一时推搡扭打在了一起,顿时门里门外乱成一锅粥。
这时,一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在门里一个高台子上望向人群声嘶力竭地喊道:“民夫们你们听着,大老总有公干,今日一大早就骑马出去,你们倒反啦!你们要知趣,就赶快退下回去,有什么过不去的,有本事等大老总回来再作道理!”
“你别拿大老总吓唬我们,我们什么也不怕!我们找的就是你们的大老总!为什么给我们吃霉坏的大米饭?你们是把我们当牲口看呀!”愤怒的人群在狂喊着往里拥,八九个兵丁根本抵挡不住,拥进去的人便将刚才站在高台子上的喊话者拉下来围住狠揍了一顿,打得那个幕僚模样的人直往屋里窜。见局势一时难以控制,一个兵丁见幕僚模样人使了一个眼色,便像泥鳅一样,立刻从人缝中钻出去向外面大步跑着求援去了。
那个兵丁刚跑到军营外面的道上,就见大老总领着十余个随从骑马过来。那兵丁气急败坏地将民夫因对伙食不满闯来总部闹事的突发事件做了报告。那大老总顿时满脸怒色,一面派身边的随从赶紧到兵站军营里调兵遣将,一面领着十余骑策马直奔兵站总部,快到聚集了民夫闹事的地方,才缓缓停下马来。那大老总极其穷凶极恶,脸部的肌肉由于激愤在不住地乱跳,近前望着闹事的人群厉声道:“好大胆的刁民,竟敢到此聚众闹事,你们睁开眼看看这里挂着的是什么牌子?这可不是普通地方,这是兵站总部!我倒先要问问你们,你们谁的脑袋能像割了韭菜那样再长出来?你们反啦!谁是其中的首领,快站出来请罪!”
哄闹不休的人群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俱是一惊,都静下来回头望着。郑兴也被唬得心头一震,回头定睛看时,马上怒喝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有过多次交锋的杜日虚。郑兴很是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着他,难道他就是兵站的大老总?瞬间里,骑在马背上的杜日虚也突然发现了郑兴,这让他不禁一怔,登时牙齿咬得咯咯响,心中暗道,怎么又碰上永安堡这秀才了,真他妈的不是冤家不聚首!二人的目光都咄咄逼人,一下竟撞击在了一起。原来,杜日虚被擢升兵站总督已有两月余。那次陈梦章策马到上峰处为他运作此事回来说,兵站总督是块肥缺,争的人多,三万五千两银子根本无济于事,后来杜日虚为此事狠咬了牙,又东借西凑地弄了一万两银子,加之一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交到陈梦章手上,结果陈梦章再无话可说,又专程跑了几趟,很快就给杜日虚成全了此事。杜日虚志得意满,大宴宾客之后便走马上任了。
这时,军营里调遣前来镇压民夫闹事的军队已快速开来,足足有千把人,个个手执兵器,杀气腾腾,在杜日虚坐骑后停下严阵以待,只等大总管一声令下,这里很可能立刻就会大开杀戒,血流成河。然而杜日虚毕竟没那么傻,情急之下调兵遣将只是缓兵之计,欲以重兵压阵这种威势来震慑那些手无寸铁的闹事民夫。于是,他将自己凶狠的目光从郑兴脸上移开,向闹事的人群扫视一眼,冷笑一声,用激将法故意大声说道:“怎么,没有人敢承担聚众冲击兵站总部这份责任吧?如果真是不敢,你们就给我统统退下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据说是因为伙食不好来闹,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回头派人跟我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