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话音未落,就被保顺一把拿住使劲搂在怀里,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便又从山花口中哗啦啦地荡了出来。保顺照准山花的脸蛋,美美地亲了三嘴,然后松开手抬起脸来说道:“山花,我想要你生个娃哩!”山花说:“我是没那本事,就是没那本事才被赵家休了赶出来的,这你不是不知。”保顺一把将山花搂在怀里,十分体贴地说:“我知是知道,但人不能那样把事情看死。你没有生养,不一定就是你没那本事,谁能说得来,我看也许是赵永义无能,没那本事的。”保顺说着嘴里嘻嘻一笑,手上就有了动作;山花身体一激灵,就从保顺怀里脱出来,用手一指外面说:“你看,外面日头白花花的,大白天这样搂搂抱抱的,叫人瞧着多不好看!”保顺见山花变得一本正经,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尴尬地一笑,便嘴里啷儿啷当地唱了句戏文走开,定下心来过去坐在炕边。
窗外翠翠听保顺说想让山花生个娃,差点失笑出来,心里暗自说,你指望这个脸皮厚得像城墙一样的女人给你生个娃?那真是和尚梦见了迎亲事!你又不是不知自己拣的是甚破烂!哼,一个不要脸的,不会生养的骚女人!她要是能生下个猫猫狗狗来,也不至于被赵家休了赶出门外!
山花见自己扫了保顺的兴,保顺一时死了心,便神秘兮兮地说有个正经事要跟保顺说。保顺刚才放了空扫兴得还打不起精神来,说两口子的,能有什么正经事?山花便过去靠在保顺一边坐了,抬脸对保顺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心里有正经事呢?说出来,怕你连晚上做梦都会偷着笑哩!”
保顺仍旧不相信,用奇怪的目光看山花,山花便将昨夜老爷子临终前如何打发人把她叫到跟前,又如何支走别人给了两个金元宝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保顺。保顺听得吃惊不小,惊喜地问道:“真的?我可从来不想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呀?”一高兴就奔过去,一搂将山花抱了起来。激动过一阵,脸上的喜色登时就又消失,放开山花一摇头道:“我还是不信老爷子会给你两个金元宝,眼见为真,口说为空,我可没见着你把两个金元宝拿回来!”
“那还有假?你要不信,我拿出来给你看看。”山花说着,过去打开三尺长颜色发黑的一只破木箱,伸手拿出一个包裹打开,保顺凑过去见果然是两个金灿灿的元宝,顿时两眼放光,惊异道:“哇,真是两个金元宝!谁都说老爷子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这回可大发慈悲了!”山花看着保顺失笑道:“看把你高兴的,见着两个金元宝就把你乐成那样!”保顺咧嘴不出声地笑着,把两个金元宝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道:“我保顺活了三十大几差一岁四十的人了,还是头回见到这玩意儿,好好攒着,日后用它置买两垄田地好好过日子!”
山花不屑地冷笑道:“置买两垄田地?你这如意算盘倒打得好,那老爷子就怕你保顺过不了日子,快给你两个金元宝吧!”保顺一怔,说:“怎么,你是我老婆,不忘往日的恩情过去孝顺服侍他老爷子,老爷子拿两个金元宝赏赐于你,不也就等于赏赐于我吗?”
山花淡然一笑,半真半假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老爷子给这两个金元宝全是看在他儿子赵永义的情分上,跟你保顺有什么相干?老爷子临终时已不会说话,我看他那意思,十有八九是要让我等黑子他三叔回来交待给他的!”保顺听得愣在那儿,诧异道:“照你这么说,这两个金元宝你还要交给赵永义?”
山花点头道:“对,老爷子临终既然托付于我,我就应该把它交给黑子他三叔的。再说我去服侍重病卧床的老爷子,压根儿就不是企图这俩金元宝,全是念及那份抹不掉的情分才去的。”
保顺听得立时火冒三丈,气呼呼地用手指着山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老爷子把你休了赶门在外,是我保顺要了你,只图你跟我一搭里好好过日子的,想不到你却三心二意,人在曹营心在汉,心里还想着赵永义!”山花见保顺一时竟怒不可遏,几近要扑过来打人似的,反倒脸上挂着笑容,态度温和地说:“保顺,你别见着金钱眼里就放光,你先把这两个金元宝放回箱里,回头俺再跟你细说。”
保顺见妻子在自己盛怒之下脸上竟挂着笑意,对自己很宽慰,心中怒火也就渐渐熄灭。他一脸怅然之色,叹息一声,将两个金元宝又重新放回到那只发黑的三尺破木箱里去了。
窗外的翠翠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不时从窗上一个小洞中往里窥视,看着保顺将两个金元宝又放回那只发黑的破木箱中,她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院墙外突然有人轻咳了一声,翠翠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把头转了过去,却见低矮的墙头冒出一颗脑袋,正沿着土墙一晃一晃地朝木栅门这边移来,翠翠一眼就认出,那颗脑袋是来喜的。翠翠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干窃听的勾当丢人现眼,登时着了慌,便不顾一切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奔出木栅门外。
保顺与山花突然听得外面有响声,急忙跑了出来,这时翠翠已在木栅门外站着正跟来喜说话。两人未发现什么,便把目光落在了翠翠身上。保顺说:“真日怪的,刚才明明听得院里有响动,怎么出来不见人呢?”山花脸上也是一片疑色,说:“就是日怪,是怎么回事呀?”
外面的翠翠一面与来喜说话,一面往院里瞥了一眼,见保顺、山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着,神色登时有些慌张,便没话找话地对来喜说:“来喜,听说那个叫花女又转悠到村子里来了,在孝河湾里坐着晒太阳哩,你怎么不去见见她?”来喜近来这种话听多了,觉得很烦,板着脸道:“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去见她做甚?我也没招她惹她,我只是看着她可怜给了她几回吃食,她倒把我记在心里了,一见着我就不声不响跟在后头走,我躲还躲不及呢!”
翠翠一面装模作样跟来喜说话,一面神色张皇地往院里瞥了一眼,见保顺、山花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盯着,脸上就觉得火烧火燎,便掉头急慌慌地去了。
无巧不成书。金刚娘翠翠说那叫花女在孝河湾坐着晒太阳纯属胡诌,来喜望着金刚娘翠翠神色慌张地离去刚回过头来,就见那叫花女已在距他三丈远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来喜一惊,赶紧朝院里躲去,刚进院站定跟保顺、山花话没说三句回头看时,那叫花女又出现在了木栅门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的目光,那种带着几分痴情的目光,来喜三十大几年纪,还从未如此领略过,他心慌意乱地跟着保顺、山花躲进屋里。保顺已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来喜进屋在炕边一坐下,保顺就说:“来喜,你狗日的倒还挺有一手,把那个叫花女给勾上了?”来喜不阴不阳地说:“哪里的话,我躲还躲不及呢!我只是给了她几次吃食,她就老跟着我跑。”
来喜暗恋叫花女的事在村里早就风一样地传开,村人中也就有了想把叫花女跟来喜撮合在一起的议论,都觉得来喜收留那叫花女做媳妇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保顺跟山花也这样说过,两人总想瞅机会跟来喜提及此事。今日见到那叫花女追来喜的情景,便想就此事先问问来喜。保顺走至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痴迷地往里看的叫花女,回身对来喜直截了当地道:“来喜,说句正经话,你把那叫花女收留下做媳妇吧!”
来喜淡然一笑:“保顺你说这种话真有意思,我来喜是村里最穷、最没出息的人,可我再穷再没出息,也不会娶一个叫花女做媳妇的!”保顺眼睛瞪着来喜道:“你狗日的别叫花子不吃生豆腐穷讲究了,那叫花女真要跟了你,算你来喜来八辈子运气了!”见来喜低头不吭了声,山花就说:“来喜,跟你说句正经话吧,你把那叫花女收留了做媳妇,是再合适不过了。真的,那可不是差女子,许是什么地方遭了灾,被迫跑出来要饭的,人家肚肚里还识得字呢!”
来喜琢磨半晌道:“我看也不像是疯女子,字肯定是识的,要不,她怎么会随口说得出那么好的四六句子顺口溜,只是……”说着犹豫起来。保顺接过话茬责备道:“只是啥?你别鬼抽瘦筋!我还不知道,你是嫌娶一个流落来的叫花女子丢人哩!你别不识好歹,这事,怕你晚上睡觉盖十八张被子也梦不到哩!”山花也便又趁势开导了几句,见来喜脸上变得和颜悦色,似乎心中默认了此事,山花就说:“你要同意,我这会子就出去把那叫花女叫回来,让你俩当面说说话。”
来喜朝山花嘿地笑了一下,未置可否。山花见来喜终于是默认了,就起身从屋里出来,满脸喜色朝木栅门外的叫花女走去。不料,叫花女见里面出来人,却突然抬腿就跑,跑出十来八步回头看看,然后就又掉头拼命往外跑。山花在后面追着喊道:“喂,叫花女叫花女,快停下来!别跑!俺是好人,有话跟你要说!”那叫花女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有人在追她,就更加快了脚步,没命地朝村外跑去。
山花追了一程追不上就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望着远去的叫花女长长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见郑兴提着篮子迎面走来。郑兴看到山花猛追那叫花女的一幕,心中很有些不理解,便对山花道:“嫂子,那叫花女偷你啦抢你啦,还是惹你啦,怎么能那样追赶欺负一个可怜巴巴的叫花女?”山花连忙解释道:“看你都说哪里话了,你嫂子哪是欺负人的人。一个流落来的叫花女,谁忍心去欺负她,好心还使不过来呢!”
“那她为什么那样没命地被你追着疯跑呢?”
山花笑了一下,一面往回走,一面将欲成全来喜与那叫花女做夫妻的事告诉了郑兴。说那叫花女很可怜,虽说还是十八九岁的大闺女,人也长得漂亮,但毕竟是流落来的一个叫花女。来喜虽年近不惑,但人心善,也勤快,两人各有优势。郑兴听得心欢喜,说成全他俩倒是件善事,同时也认为那叫花女极有可能出身书香门第,只是不知为什么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这般地步,要不怎么会通文识字出口成诗?
二人说着走进屋里。
保顺见郑兴跟着山花走进屋来,满脸喜色道:“哟,郑秀才!提着篮子哪里去了?”郑兴说:“在我爹坟头走了一遭回来找你。我要为我娘到介山去采几味药草,嫌黑山林里阴森可怕,要你明日跟我一块上山去,不知你肯不肯帮这个忙?”保顺咧嘴一笑说:“郑秀才提出事我怎么能不帮,我没去过介山,但听人说山上奇险,野兽多,要去采药草没伴当然不行。”郑兴把手中的篮子放在一边坐下,二人随即便说定翌日动身。又说了几句闲话,却见来喜心事重重一边低头坐着,郑兴便道:“来喜哥,你在这里愣躲着,却让那叫花女在外面急得发慌,你快去看看吧!”来喜抬头看着郑兴,有些生气地说:“连你这个知文懂理的大秀才,也拿我来喜取乐?成什么体统!”山花有些听不下去,抢过话头说:“别这样不识抬举,哪是取乐你来喜?大家都是为你好才这么说呢,刚才我去叫那叫花女回来跟你说说话,她却不着我的面,见我向她走去掉头就跑,没命地疯跑,连话也没机会搭上。”
郑兴便和颜悦色道:“来喜哥,我一向很尊重你,怎么敢拿你取乐?村里人都这么说,把那叫花女给你做媳妇是再合适不过了,你可千万别错过这机会啊!”来喜说:“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也不是为娶一个叫花女败兴,我只是觉得我来喜太穷,养不住人。再说年龄上也不般配,自己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家还是十八九的黄花女子。我没那心思,你们也再别这么说了。”嘴里这么说,却口是心非,又坐了半会子,便坐不稳屁股了,说要出去尿尿,就起身告辞离去。出门走到院里,山花见来喜不当一回事,一脸急气疾步走到门口大声叮咛道:“鬼来喜,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呀,这可确确实实是你的一桩婚姻!”
来喜没去多理会山花就一晃一晃出了栅门。他顺着东街低头思索着正往家里走,身后却忽然传来汪汪两声狗叫,回头看时,却是那叫花女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紧紧跟着,一条大黄狗正凶狠地朝她狂叫着。来喜一怔停下步,见那叫花女怯怯地站在那儿朝他看着,大黄狗仍在叫着往上扑,来喜赶忙弯腰从地上拣起半截砖头朝大黄狗砸去,口中骂说狗日的,怎么能咬一个可怜的叫花女!砖头过去正好砸在狗身上,黄狗立刻被砸得汪汪叫着逃走了。
那叫花女见来喜把狗打走,不进不退,在距来喜两丈远的地方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一脸乞求的样子望着来喜。来喜语气平平地说:“你跟着我干啥?”问了三遍,那叫花女都不作答,只是一个劲地拿眼睛瞅着来喜。来喜见问不出话,有些生气,便朝那叫花女大声道:“你是聋子,还是哑子?”那叫花女还是不做声。来喜有些生气,转身往家里走去。爬上小土坡走到家门口回头看时,那叫花女却又不声不响跟上来,眼睁睁地在瞅着他。
来喜有些哭笑不得,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那叫花女,不阴不阳地说道:“你疯啦?怎么影子一样老跟着我?偶尔给了你几回吃食你倒记住了,我身上这时又没有吃食!”来喜瞪着叫花女看了半晌,叫花女仍然站着不动,不管来喜说什么话,是什么态度,那叫花女就是站着不动,也不吭声。来喜没办法打发她走,就不再理会转身回到家里。自言自语地说,我来喜是管不着你,你想站着就站着吧,看你能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