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征调劳丁、补征赋银?征调劳丁去服苦役我们不说,你们愿征就征去,我们有的是力气;要补征赋银,我们可是拿不出来,让陈梦章下来看看,老百姓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生活有多穷苦!”
“已经征了几次粮,粮食都被征走,老百姓连锅都快揭不开了,不少人家都在吃糠咽菜,下来看看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连年年景不好,老百姓哪来的银子?”
“把劳丁都征去挖河道做苦役,家里留下老弱病残,田地谁去耕种?不种地,打不下粮食哪来的银子,还补征什么赋银?”
“这成什么世道?简直不叫老百姓活了!”
杜日虚闻听,顿时现出满脸怒色,目光紧紧地望着吵闹不休的人群。本以为这些平头百姓一定会俯首帖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岂料竟会遇到如此让他很是尴尬的场面,于是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你们都反啦!这是朝廷的谕旨,竟敢如此大不敬?我杜日虚是朝廷派下的官差,反对我就是反对朝廷,就是抗旨!谁敢抗旨,谁就得掉脑袋……”
可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就被下面喊叫的声浪给淹没了:
“我们老百姓怕什么,要杀头就杀吧!”
“对,要杀头就杀吧,反正,我家是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
……
“谁还在吵叫?都反了你们了!杜大人是奉朝廷谕旨下来抓‘两征’的,反对杜大人就是反对朝廷!”站在台前的吴二见会场越吵越凶,两眼凶光直射,神色咄咄逼人地指着下面大声喊道。
会场上依然吵闹不休,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吓倒,反抗的声浪反而更大了。杜日虚被激得几近暴跳起来,两眼瞪着下面吵叫不休的人群,厉声道:“怎么拿不出银子,你们敢对抗诏令欺骗朝廷?你们大多数村民都集了银子,要从口外贩牲口回来,我杜某不是不知!贩牲口回来有银子,朝廷急旨下来征要银子,反倒拿不出了?你们可要放明白些,这是欺君之罪!敢说没银子的,把你弄回县衙去夹棍板子上身,看谁还敢说没有?”
这番话,杜日虚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站在前面的郑兴终于捺不住性子了,他拨开人群向前挤了挤,望着杜日虚缓声说道:“杜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说。老百姓不是不知杜大人是奉朝廷圣旨下来征收田亩追缴赋银的,可老百姓手头拿不出银子来一点不假,你就是砍下他的脑袋,照样还是拿不出银子来,何必把话说绝?至于跑口外贩牲口,杜大人不是不知,连续三年年景不好,又战乱连连,赋税年年要征,而且有增无减,眼下老百姓种地,三四户甚至六七户人家合用一头牲口,地土根本耕种不过来,什么庄稼都难以适时下种,为老百姓廉价从口外买头牲口回来,好歹也是给他们办点实事吧?可现在看来,怕连这点愿望也落空了,因为截至目下,全村还没有谁能抓借到半两银子呢!”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一个个都肃然听着。
杜日虚闻听,大为愕然,望着郑兴冷笑道:“我听说,你是那年州县乡贡资格考试的头名秀才,竟甘愿放弃求取功名,在家孝敬父母,目下还想为村人谋些实事?不错不错,好样的,也算是有一腔大孝至爱的情怀吧。可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那朝廷征要的银子,总不能不缴吧?”
郑兴淡然一笑,从容道:“杜大人此言差矣!孝,德之本,大善之始也。君子尽忠在其心;而行孝,则是始于父母,善事于百姓。杜大人试想,如能让百姓生活过得殷实富裕,家庭和和睦睦,上上下下都没有怨恨和不满,那自然就是忠孝朝廷,报效国家!”
“你放肆!”杜日虚闻言大怒,一下变了脸色暴跳起来,用手一指郑兴怒喝道,“竟敢在本官面前卖弄嘴舌!我现在问你,朝廷征要的银子,到底该不该缴?”
郑兴不慌不忙,望着杜日虚从容道:“民存则社稷存,民亡则社稷亡。作为大隋子民,朝廷征要的银子,谁敢不缴?不过,这倒要看老百姓手里能否拿得出银子来,小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如果真是拿不出来,就是砍下他的脑袋,照样也还是拿不出来的。”
“你……你……竟敢当众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煽动民心,该当何罪?”杜日虚怒目圆睁,用手指着郑兴,直气得七窍生烟,两腮的肌肉在“突突”地跳着。
此时,会场再次掀起一阵骚动,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相互议论起来,这种时候似乎谁都豁出去了,有人在朝台子上面高声喊道:
“我们不是不忠不孝,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孝敬朝廷,为国家出力!”
“民以食为天,我们连家小都养活不起了,哪来的银子?”
杜日虚虽被激得怒气冲冲,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压住阵势,冒着一头热汗在地上虚跑乱蹿了一阵,突然停下来朝下面大声吼道:“我不跟你们磨嘴皮子了,朝廷征要的银子,有也得缴,没有也得设法按额缴上,不得有误!”回头对旁边的王本根道,“本根,你把赴津地的征调劳丁名单宣布下去!”
就在王本根从命耀武扬威地将要当众宣读劳丁名单的时候,却见赵黑子满脸通红,醉醺醺地从大门东倒西歪地晃悠着走了进来。进来的黑子如入无人之境,只见他一面往前走,一面大叫道:“郑兴、二愣,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把我拿酒灌醉,却扔下我不管……”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黑子的狂叫声与十足的醉态吸引了过去,会场顿时又陷入一片大乱,前面台上站着的杜日虚和吴二见此情形,一时也将目光望了过去,宣读名单不得不停了下来。站在人群后面的紫薇、婷婷见黑子醉醺醺地摇摇晃晃过来,连忙上前去拦,可哪里拦得住如此狂醉之人!婷婷拉住他的胳膊,无奈地悄声道:“你怎么会喝成这样?别进去丢人现眼了!”
“你放开我,别管我!我要到前面找……找郑兴、二愣子,跟他们算账去……”说时,用力将婷婷甩开,晃悠着身子往前面去了。几个村人见状也上前劝阻,可谁也劝不下,拉不住,他拿手臂用力将所有拉他的人都拨开,很快便挤到了郑兴、二愣跟前。黑子一见郑兴、二愣,便怒目相视,嘴里大声嚷道:“郑兴、二愣,你俩多不够意思!把我灌醉,丢下我你们倒出来听会?这……这成什么道理……”
“黑子!你大声嚷嚷什么?大家都在看你咧!”郑兴连忙劝阻道,黑子却像没长耳朵似的,目中无人发着酒疯。二愣看着一时竟发起怒来,他上前伸手猛地用力将黑子的两只手腕紧紧抓住,瞪着两眼骂道:“什么东西,喝两盅酒就成这熊样!这里是会场,再闹我二愣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黑子被二愣制服一时安静了下来,晃悠着身体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会场总算又渐趋平静。台上的杜日虚和衙役吴二却怒气未消,目光依然死死瞪着一进来就吵闹不休的黑子,他们一时还真唬不透面前这个喝得酩酊大醉大胆放肆的后生到底是哪路神仙!
见会场秩序安稳了些,在杜大人的授意下,王本根虚咳了一声,朝下面扫视一眼,才又接着开始往下宣读赴津地的劳丁名单:张福满、张福堂、张二愣、师根旦、左来喜、左保顺、赵永义、赵金刚、赵黑子、王本义、王本信……
此时的会场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瞪大眼睛仔细听着,生怕从耳边漏掉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们的心在紧绷着,那一张张面孔竟是那样的无奈和悲苦,目光竟是那样的呆滞和忧郁,他们在为自己和家人,在为所有乡亲的命运忧虑重重。接下来,当王本根宣读到“郑大洪”这个名字时,会场上顿时一片哗然,一时竟掀起了轩然大波,人群像炸了窝似的一下乱作一团,以至王本根接下来宣读的声音都被淹没其中,不得不再一次停止宣读愣在那里。
“怎么会有郑叔?他老人家都六十三岁的人了,又身患晕病,凭什么将郑叔列入劳丁名单,征赴津地做苦役?”
“我们不明白,凭什么派他去?”
“这简直欺人太甚!”
“杜大人,你回答我们,凭什么要让郑叔去当劳丁?”
……
杜日虚见群情激荡,好多人都在向他发难,有些心虚惶恐起来,他的目光在会场上到处扫视着,面目狰狞地望向人群厉声道:“你们都反啦!我杜某是奉了朝廷圣旨下来的官差,谁反对我,就等于反对朝廷,看本官敢不敢把你抓起来!”
县衙下来摊派“两征”的大会闹成这局面,作为村头的魏老先生脸上自然也不光彩,他望着下面急得团团转,站在台前喊叫了一气,可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要真闹出大事来,他这个村头如何向县衙交待?自己管村事几十年,村人面前也算德高望重,可这个时候却说什么也不顶事,下面的人群依然嚷叫反抗着。
衙役吴二一向是杜大人的随行打手,占惯了上风,见这种辱没衙官颜面的残局,哪肯示弱甘拜下风?只见他凶神恶煞,站在台前伸拳挽臂,声嘶力竭地威胁道:“我看谁再闹,是想找死不是?谁要活得不耐烦,就及早对我吴二说一声!”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没有注意到,酒劲正在剧烈发作的赵黑子嘴里骂着转眼间就跳上台去,趁吴二不备,照其当面一拳挥了过去。魏老先生到底老不中用行动迟缓了,又喝了些酒,还没反应过来去拦,转眼间衙役吴二已被黑子一拳打倒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魏老先生见状,慌乱中赶紧上去将吴二扶起,这时已见吴二口鼻中鲜血直流,自己用手一抹,抹了半脸血印,一时竟像个大花脸似的。
郑兴、二愣被黑子的狂妄之举震惊,他俩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闯下如此塌天大祸,于是二人立刻跳上台去,连推带搡硬是将醉昏了头的黑子在一片混乱中拉了下来。
会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杜大人是谁?人家是奉了朝廷急旨带吴二下来催征的!会场被几个刁民炸了,会开成这样,那个醉醺醺的愣头青黑子又将吴二一拳打翻在地,打得鼻青脸肿,他吃你这一套?
杜日虚的脸都快气成猪肝了,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目光凌厉地望向纷乱的人群,厉声吼道:“如此刁民,竟敢殴打县衙官差,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王法?”
此时他虽怒不可遏,但面对一个个满腔怒火如潮水般反抗的民众,怕是心中也有几分恐惧,毕竟法难治众。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仓皇叫了吴二和另一个衙役,灰溜溜地走下台去,执意要带着人撤回县衙,魏忠老先生满脸惧色紧跟在后头怎么劝也劝不住,显得很是无奈。
杜日虚领着吴二等衙役怒气冲冲没走几步,回头望向愣在那里的魏老先生厉声道:“你听着,本官命令你在两个时辰内,将行凶打人的那个刁民绑了送县衙来!”恶狠狠地撂下这么一句,便带着两个衙役从侧门出去,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去了。
魏老先生头上陡然冒出一层冷汗,他哪里还敢怠慢半步?见杜大人跟吴二话也搭不上,怒气冲冲地前脚撤走,自己后脚也便匆匆赶往县衙负荆请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