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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娟之所以能彻底从她对郑兴的痴情和对紫薇的争风吃醋中走出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与赵黑子的恋情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白热化状态。自从她那次负气出走数日回来,跟黑子在孝河湾松柏下婷婷烈女碑前相遇以来,仅短短几个月时间,两人的情感已升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狂热地步。倘有一日不见,她就会变得极度烦躁,心乱如麻,无精打采,被烦恼、枯燥乏味和无聊寂寞所包围,整个人就会像要垮掉似的。她每天都要对着铜镜精心梳妆打扮一番自己,让自己的美丽姿容去满足心上人儿的爱意,很着意地、最大限度地去调动自己心上人儿的胃口。她非常惬意,心境明澈如水,像映照大地的阳光那么灿烂。
这日上午,紫娟在镜前绕来绕去精心打扮一番后,便又打理了一包换下的衣服到河湾去洗。虽已是金秋时节,但孝河两岸一片一片的花草依然绚烂如霞,一点也不亚于阳春三月的美丽景色,在悠悠地散发着阵阵馨香。鸟儿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快活地鸣啭着,时而落在河边;时而腾地一跃蓦然飞起,轻巧灵捷地落在杨柳枝头,注目着周围的一切。紫娟来到河边,依然在一处水底布满鹅卵石的水边看中一块簸箕大小的平板洗石,便立住脚步,将大包衣服放下坐了下来,她不相信今日还会让她心中失望,还会见不到黑子。
说来也怪,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昨天赵黑子居然有一天没去郑家,紫娟也居然有一天没见到赵黑子。见不到黑子,她就心里像误服了老鼠药似的搅三搅四,环环绕绕地那么难活。她坐在门口一面绣荷包一面等,就没了兴致心不在焉起来,结果弄得颠三倒四地绣了拆发一阵呆再绣,就这样绣着拆着等着,直等到快睡觉时分,都没能看见黑子的影子。
紫薇从外面走了进来,发现她神色黯然、精神萎靡门口坐着,眼睛不时在向外注视着什么,走过去一笑问道:“紫娟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没有睡意,睡下也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
“我不相信,什么也不想坐在那儿干什么?”
“我数天上的星星。”
“别糊弄人,满天星星,无穷无尽,那是你能数得过来的?”
“数不过来我也要数,反正是没睡意,白坐着也没事干。”
“哈哈,你别骗人,我紫薇可不是呆瓜蛋,连睫毛一根根都是空的,还瞧不出你坐在那儿在想谁?”
“紫薇姐姐,你可别冤枉好人,人家可不是在想黑子啊……”
“你看你,人家又没说你是想黑子,你倒不打自招了。看来,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紫娟妹妹就是想了,又有什么不好的?我倒巴不得让你跟黑子你们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呢!”
紫娟不做了声。星光下,她那一张白净的脸一下便红到了耳根,却依然在痴痴地望着远处的星空。紫薇怕伤着紫娟的自尊,就转了话题,问紫娟绣的荷包绣好了没有,拿出来让她瞧瞧。紫娟说都绣三天了,怎么还会绣不起?她从来没有绣过这玩意,绣得不怎么精美,见不得人,不让紫薇瞧。紫薇就问,紫娟妹妹是绣给谁的荷包?紫娟讷讷地说,是随便绣出一个来玩的,没定下给谁,谁不嫌难看,谁想要就拿给谁。紫薇撇了嘴说,口是心非,我不信,你又在说假话骗人的,然后瞟了紫娟一眼,一拧身走了。
紫薇走后,紫娟还要等,又痴痴等了几刻时辰,依然不见黑子到来,便带着满腹遗憾和失望去睡,但回去睡下却还是睡不着,整个晚上都没合几眼。她想不到黑子居然会有一天没来,狠心让她见不到他。昨天见面离去时,他根本就没有声明,自己今日有事不能来。这个黑子,真能急煞人,到底上哪儿去了呢?今日一大早起了床,紫娟接着又等,直到半上午了她打理起衣包往河湾去洗衣的那一刻,她还都在等,可怎么等,还是见不到黑子的身影。
心情郁闷来到河边的紫娟,将石上垫了折叠起来的一件衣服坐了,在河边开始洗衣。一抬头,却见上边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人,登时喜出望外,这可该是黑子了,就停下手中洗衣痴痴地望着。那人渐渐地走过来了,她的目光在随着过来的那人一点一点地移动,然而等了大半晌,过来的那人竟然不是黑子,那人连一眼都没往她这边看,顺着大道走了。紫娟觉得十分懊恼,心情一下就又黯淡下来,她觉得自己这样活着太累,就咬了牙决意不去想他,也不朝那边路上看,沉下心来接着埋头洗衣。可嘴里说不想,怎么能不想,不由她心还是在想,像影子一样摆也摆不脱。她似乎有些生黑子的气,自古以来,男女之事,男追女不追,男要主动,女要稳重,你黑子是男不追不想我,难道我紫娟就下贱了,没人要了?她横下心来,努力克制着自己,故意好大一阵工夫不抬脸往四处张目。
可就在此时,黑子却神奇地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很近,只有两步远的面前。紫娟一眼瞧见,她的心扉霍地一下就打开了两扇门,如同暖融融的阳光照射进去一样那么亮堂起来,一张明眸皓齿、端庄白皙的面容登时就乐成一朵花。黑子今日的衣着变了,穿了身黑袄黑裤,加上自己生就一副黝黑的皮肤,让紫娟看着不由一怔。紫娟瞧着,浅浅一笑说:“都快吓死人了!人家不想不瞅了你,你倒冷不防一下来了,不让人有个心理防备,真快吓死人了!”
黑子嘿嘿一笑,他与紫娟的目光在一起对接着,笑嘻嘻地说:“我就是想试试你的胆量,其实,我早就来了,足足有两顿饭工夫。”
紫娟紧紧看着黑子立刻惊叫起来:“那我怎么没看见呢?我一直在朝那边路上望着的呀?”
黑子用手朝紫娟身后斜侧里一指,说道:“我在那棵柳树后面坐着,你背对着我哪里看得见,面前正好长着一丛花草挡着我,你看不见我,我的视线看你却一览无余。”紫娟一听黑子使坏躲在树后窥视自己,让自己竟然在那儿心急火燎那么一大阵,登时站起身嘴里嚷嚷起来,跃过一块石头扑上去追着黑子拿拳头便要打:“你真坏!你真坏!原来你是躲起来偷看人家呢!”
见紫娟举着拳头追来,黑子连说带笑跑出十来步,就有意停下,让追上来的紫娟用白嫩的拳头软绵绵地去砸自己如同门板般结实的后背。他也不作躲闪,只略偏着脑袋,嘴里分辩道:“没有没有,我可没有偷看你什么。我只是想坐在那儿歇会儿身子骨,顺便瞧着你洗衣……”紫娟立刻打断他,道:“你胡说,既是不偷看人家,为何要躲在那儿不出来?再说,人家洗衣服有什么好瞧头?”说过这句,就又举起白嫩的拳头在黑子门板般结实的背上开始乱砸。
“砸吧,才不疼哩!”黑子一面把自己的后背死死撑着让紫娟砸,一面偏着脑袋用手作招架势,嘴里嘻嘻着说,“黑子就是喜欢从后面看你洗衣的姿势,双臂一伸一曲的,身体起伏协调配合。一对滚圆的屁股蛋凸显出来,姿势优美,妙不可言,让人瞧着就是一种美的享受!要不是你不时停下来伸直腰张目四望,那会更优美、更动人!”紫娟闻听怔了一下,立时就把空中举着的拳头雨点般地砸向黑子的后背,嘴里不住嚷嚷道:“叫你使坏!我叫你使坏!”
黑子让紫娟用拳头狠砸了一气后背,终于掉转身,拿两只铁钳般的大手一下将紫娟的一对腕子紧紧捏住,正色道:“行了行了,别闹了,我们坐下说会儿话吧!”紫娟双手被控制得丝毫动弹不得,无可奈何,只好让黑子攥了手腕,拽回原处坐了下来。
闹了一气,紫娟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红扑扑的出了一层细汗。她坐下来缓了一阵气,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洗衣,一面看着黑子问道:“黑子哥,你怎么今天穿了身黑衣服?”黑子笑了笑,诙谐地说:“没想到吧?是我特意穿的,黑脸黑衣,黑衣黑脸,浑身上下都黑,就是要彰显一下自己,让你看得清清楚楚,我黑子就是这么一块料!”
听得此言,紫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柔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你自己长得黑,人家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你长得黑不黑的。”黑子闻听,不由心头一热,拿眼睛看着紫娟等待下文,紫娟就问,“黑子哥,昨天你上哪儿去了,让人家一天都没瞧着你?”
黑子说:“我进城去了。”
紫娟说:“我可是预先没听黑子哥说要进城的,进城去做甚来着?”
黑子说:“我进城去买了一样好东西,打算送给一个女孩子。”
“打算送给谁?”紫娟将本就有一搭没一搭洗着的衣服干脆停了下来,抬脸望着黑子,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什么一样好东西,让我先看看!”
“哪能让人随便看?”黑子神秘一笑说,“我先问你,紫娟妹妹生得皮肤白嫩,美丽如画,又有满腹诗文,假如有像我这样一位粗枝大叶、皮肤黝黑的小伙爱上了紫娟妹妹,紫娟妹妹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说着,就又笑了一下。紫娟听得把脸羞红,回应道:“黑子哥你别门缝里瞧人,紫娟可不是那种人,皮肤白外表好看那是外在的,好看不一定吃甜;内在美、心灵美,那才是一种真正的美。再说,男人长得黑怕什么,又不是女人,女人也不怕,黑是健康的表现,而且有一种阳刚之气在里面,让人看起来更结实,心里更踏实。”
黑子听得心花怒放,但他的神情很快就又沉稳下来,他怕紫娟话里有水分,于是,进一步问道:“紫娟妹妹,我黑子是直来直去的直筒子一个,一辈子也学不会拐弯抹角,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紫娟早想对黑子大胆表白自己的一腔爱意,但想了想,还是淡然一笑,道:“黑子哥真会说话,其实你已经拐了好几道弯了,绕来绕去的。紫娟妹妹到底爱不爱你,天知,地知,心知,我自己也说不清是爱还是不爱,黑子哥说爱就爱,黑子哥说不爱就不爱。”
闻听此言,黑子立马断定,紫娟是真心爱他的,向紫娟公开求婚,那已是脸盆里抓鱼十拿九稳的事了,便赤裸裸地亮出心里话来,直截了当问紫娟道:“紫娟妹妹,你嫁给我吧!”
一听这话,紫娟登时满脸羞红半低了头,忍不住瞟了黑子一眼,羞答答地说:“黑子哥又不是不知,紫娟无家可归,老家里没有了人,是流落至此险些走上绝路被人救下的一个外来女子,岂能配得上黑子哥……”黑子立刻打断紫娟,道:“紫娟妹妹才貌出众,心地善良,对人热情周到,是我赵黑子远配不上你,我黑子如能找到你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媳妇,算我这辈子的美事了!告诉你吧,其实,我早已爱上了你,只是难于启齿罢了,今日我来见你可是早有准备的,我刚才说,那样好东西就是我特意进城买给你的!”
“我可不信黑子哥是特意进城为人家买的!”紫娟大喜过望,立刻站了起来,却故作疑惑状,激动地道,“到底买了一件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让人家瞧瞧!”黑子一时倒扭捏起来,不动声色,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昂贵的物事,只是我自己觉得好看,喜欢它就买下了,也不知紫娟妹妹中不中意?”就从衣兜里取出递在紫娟面前。
“呀,是一只香囊!紫娟从小最喜欢玩这玩意儿的,绣得多精美呀!”紫娟接过瞧着惊叫起来,递在鼻尖嗅了嗅,“呀,好香哟,里面不知是装了哪种香料,花多少钱买下的?小时候我娘也给我绣过一只,佩在我身上,戴着戴着久而久之就不见了。看着这只香囊,倒让人不禁想起儿时诵过的两句诗来了!”
“看把你乐得,这只香囊只花了三厘碎银就买下了,东西虽小,却是我对紫娟妹妹的一片心意。”黑子看定紫娟的脸,高兴道,“这只小小香囊,激起了你儿时诵过的什么诗句?我倒想听听!”紫娟正欲显示一下自己,一听这话,脸上更为得意,但言辞却很恳切,随口答道:“紫娟自幼没诵过多少诗文,只是跟我爹学了些皮皮毛毛,但对自己最喜欢的一些诗句,似乎自幼就铭刻在脑海里了。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的佳句;汉末繁钦《定情诗中》,也有‘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的佳句,紫娟对这些诗句至今都记忆犹新,就是因为自己自幼就喜欢香囊。”
“你的记忆力这么好?”黑子用钦佩的目光看着紫娟夸奖说。此时,他是打心里服了紫娟了。因为,他自己也曾与郑兴一起入村塾拜在唐老先生门下读过五年诗书,但如今在他的记忆里都已荡然无存,毫无印象,而想不到紫娟竟也读过不少诗书,而且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紫娟却很谦虚,说她的记忆力很一般,只是喜欢这两句诗才记下来的,就开始给黑子解释其中含义,仿佛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一时居然忘记了自己也随身带有一样信物。后来忽然想起,一激灵望着黑子,激情四射地说道:“呀,只顾高兴,紫娟倒忘了一件重要事了!黑子哥昨天特意进城为我买了样好东西,我紫娟也并非草木之人,正好也给黑子哥准备了一样好东西在身上带着,你猜猜是什么吧!”
黑子闻听惊喜异常,做猜想状,他满眼欣慰地望着紫娟说让我想想,想了半日,却想不出,便道:“一定是让人特喜欢的一件小玩艺儿。想不到紫娟妹妹会跟我想到一处,也会带一样好东西来,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猜不出,你快拿出来吧!”
“黑子哥真猜不出来?”紫娟沉住气,还要让黑子接着往出猜,黑子哪里还肯猜,便有了硬来的意思。紫娟见黑子有些心急,欲上前来对她搜身,这才小心地从身上掏了出来。黑子一眼看到,便连喊带叫从紫娟手中夺了过去,拿在手中边观赏边大声嚷道:“呀!想不到会是一个荷包,这么漂亮,上面还绣了一对鸳鸯,是谁的巧手绣制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