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妈这才将目光收回,在郑兴放上折叠衣服的石上坐下叹息道:“怎么会有人来呢,你唐叔唐老先生跟着一气之下也疯了,失去了常人的理智,被族人领回老家养起。听说失疯后还转悠来过村里,见谁也不说话,有时甚至会没命地狂奔,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唐妈埋在这里?紫薇是逃出了虎口,可至今还下落不明,有的说是无声无息地死了,有的说是逃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座尼庵里做了尼姑。到底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爹娘遭此厄运,她怎么会知道呢!唉,除了自己的亲人,有谁还会来此地看唐妈一眼呢……”说着,老人已是眼泪婆娑。
郑兴连忙打断母亲的话安慰道:“娘,您别为此伤心,都已成往事了。您看今日天空的太阳有多新多亮,我们当感激太阳带给我们温暖,庆幸家乡战乱平定才是。”
郑妈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她拭去泪水叹息道:“唉,时光是不能倒流的。有再好的时日,唐妈也瞧不上一眼了,她静静地躺在坟堆里,多可怜,有谁还在意她呢?娘总在想,她为什么会心路那么狭窄想不过来呢?唉,人这一生,娘觉得如同做梦一样,很荒诞的。”
“娘,别想那些不顺心事了,只要有儿子孝敬您,什么事都不怕!”
“你别给娘宽心了,娘心里明镜一般,什么事都懂得。行了,你快去唐妈坟头走走吧!”
郑兴心情沉重,回应着跟娘“嗯”了一声,便走下斜坡,踏着如茵绿草来到唐妈坟前。郑兴看到,唐妈的坟堆有些异样,一般来说,别人的坟头在堆起坟堆后会撒些五谷杂粮的,而这些五谷杂粮便很快会在土壤中发芽生根,让坟堆上面长出五谷来。而唐妈的坟头上面却未长出一株五谷,覆盖坟头的都是些山花野草。几丛白菊鹤立鸡群,凸显出来,典雅芬芳,散发着阵阵馨香,野菊花的上空有几只蝴蝶在翩然飞舞,闪来闪去。郑兴伫立片刻,便虔诚地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头,为饮恨悲惨而去长眠九泉之下的唐妈低头默哀。山野静得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置身于天地万物之间的他,面对唐妈孤零零的坟头,此时心头却不由涌起阵阵对紫薇的殷切思念之情,她至今下落不明,他要为自己,为可怜的紫薇尽这份孝心。
正在这时,在山峦的另一端却出现了一个人,远远地,只见那人站在那里,怔怔地望向这边的山野好一阵工夫,便将目光慢慢移向了唐妈坟头的这边来。接着,便把视线定格在了唐妈的那座坟茔。看得出来,那人大概是看到了唐妈的坟头,向这边疾步走来了。
过了一会儿,跪在那里默默致哀的郑兴隐约听到,他的身后有一阵触动草丛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地从那边由远及近而来,最后在他的身后停下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面容清瘦、身穿一件浅蓝色道袍的削发尼姑。郑兴不禁吃了一惊,他立刻站了起来,目光怔怔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人,他久久地看着她,感到既陌生,却又有几分眼熟,难道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紫薇吗?如果是她,她怎么会一下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神再看,站在面前也在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尼姑,正是自己日思夜盼的心上人紫薇。
“紫薇!你……”郑兴终于惊异地喊出声来,两人的目光紧紧地相视着。
“兴哥,难道你……”紫薇也失声叫道。
二人几乎是同时,一下扑上去相拥而泣,悲痛万分,纵有千言万语,一时竟都哽咽在喉头难以表白……
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一碧如画的山野,坟茔左侧一棵树上,几只鸟雀欢快地跳来跳去,在嬉戏打闹。此时,饱受磨难的一对情人相见,他们对于周围的事物哪里还会去顾及、去理会呢?此时此刻,企盼已久的激越情怀,已让这两个年轻人完全沉浸在了别后重逢美好而又悲痛的情境之中。
在那边山峁弯道处,郑妈坐在那块石上,目光迟疑地望向这边,见唐妈的坟前转眼间多出一个人来,与儿子相拥相抱,惊诧不已。她立时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朝这边久久望着……
紫薇浑身在颤抖,她与郑兴紧紧抱着痛哭过一阵之后,便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坟前,失声号啕大哭起来,口中含混不清地道:“娘,您死得好惨啊,您怎么忍心丢下女儿走了呢……我的天哪,你为什么这样不公……”
郑兴感动地看着紫薇,不由再次跪在了唐妈坟前,揪心的难受让他不得不陪着紫薇一起落泪。
这时,金色的太阳已不知不觉转悠到当空,变成一柄白而透亮的银盘,似乎停下了自己的匆匆脚步,一动不动,仿佛在注视和嘲笑千百年来一直充斥人间的尔虞我诈、是非争斗和无尽的恩恩怨怨,也仿佛是在为这对经受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恋人在默默伤感。
“紫薇,我们起来吧!”良久之后,郑兴先从地上站了起来,朝依然在恸哭不止的紫薇劝道。
紫薇渐渐止了哭,郑兴将紫薇轻轻扶起,二人悲喜交集,揩去脸上的泪水,定了定神,在坟前一片草地上挨着并排坐下倾诉起了别后衷情。
“紫薇,自从你落难之后,我心如刀割,日夜思念,没有一天不为你担忧。”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想到我会落到这步田地。这些天,我历尽了艰辛,吃尽了人间苦头,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可你知道不,你遭受那样的厄运,正是我的不幸。自从失去你之后,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没有一天不在煎熬中度日。”
“紫薇何尝不是,连做梦都梦见和兴哥在一起,而且每次都是被哭醒,醒来后却是一场空,眼前什么也没有。”
“得知你在中途逃脱,我始终坚信,上苍终究会让我们重新走到一起的,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你我今日会在这里奇迹般地相逢。”郑兴说过这句,不由将目光落在了紫薇的衣袍上,似乎这时才意识到了她的别后身世,一怔惊异地问道,“你……你怎么会是这身装束?”
紫薇立刻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她望向远方,沉默半晌道:“我脱逃之后,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在一座大山深处的尼庵里,改名换姓,做了尼姑。”
郑兴不禁惊诧道:“你改名换姓削发当了尼姑?”
紫薇目光忧郁,依然望着远方,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对。逃出去的那些天,官衙派出许多差役在到处追寻我,我白天隐藏在暗处不敢露面,只有夜里才敢往出跑。夜行昼伏,躲躲藏藏,就这样,一个多月后,我才躲进那座尼姑庵里。几天前,我正在庵里佛前诵经,忽然庵里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位老人拿着供品进来,便长跪于佛前烧香磕头,口中祈祷说,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是您的造化,才让世上出了个真命天子,让这世道有了变化,求菩萨保佑,再不要降灾难于人间……我在旁边听得异常惊喜,待那老人祈祷完毕平身后一打听,才知这个世界上竟冒出了个李渊父子,举起义旗拯救天下苍生,为老百姓谋利益打天下,攻占了不少城池,咱这一带已经太平。我不顾一切,很快从尼庵中逃出,跑了七天七夜才赶回来。心想,这下终于可以跟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人团聚了,可万万没有想到,我爹娘却惨遭了如此不幸……”说着,就又泣不成声,哽咽起来。
郑兴闻听,心中万般难受,忍不住就又跟着紫薇默默淌起泪来。
二人悲伤半晌之后,郑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天边,心情沉重地说道:“就在你被掠走后的那日黄昏,师娘悲痛至极,一时想不开竟奔出去投井寻了短见,村人发现后很快打捞起来,可人已救不过来了。第三天,就被听到这一噩耗赶来的娘家人拉了回去。下葬那天,天下着小雨,我也为师娘去送葬,当时,不论是为师娘的坟头培土,还是站在坟前沉痛哀悼,我的意念里一直都在想着你。”说到这里,沉默片刻问道,“紫薇,我弄不明白,你回来之后,怎么会很快找到了师娘的坟头?”
紫薇神色黯然,痛声道:“那天,我在途中正巧遇到一位家乡人,他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便将我爹娘的遭遇告诉了我。这里叫背弃山,说我娘的坟头就在背弃山山峁下的一个野草坡。这里距外婆家的村庄五里路,儿时我跟我娘到外婆家时,每次都路经此地,因此,我才一路向这个方向寻来,没费多大周折便找到了娘的坟头……”
两人坐着叙谈了许久,相互倾诉了别后经历的坎坷辛酸和不幸遭遇。紫薇说,这些时日,她过着非人的生活,在被各地官衙到处追寻的日子里,她躲藏在深林中,曾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一口,晕倒在林子里。醒来后,她拼命挣扎着向前面一条小溪爬去,是那条涓涓细流和旁边掉落的一些野果救了她的命。在尼庵做了尼姑之后,佛门的许多清规戒律让她吃尽了苦头。紫薇讲了许多逃出去的悲惨境遇和在尼庵当尼姑的非人经历,郑兴听得十分动情,他的情绪在随着紫薇的讲述起伏变化着。郑兴却将自己被征到兵站背运粮草被人诬陷通匪抢劫军粮下在大牢,和为救自己一条性命,婷婷违心嫁至何家,洞房花烛之夜吞金而死的事告诉了紫薇。紫薇听得悲伤不已,泪如泉涌。提到那次上山为母亲采集药草救回一个不幸遭遇欲寻短见无家可归名叫紫娟的女子,紫薇异常惊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都是苦命人,有相同的经历,我很同情这位名叫紫娟的女子。”顿了顿,却突然看着郑兴十分好奇地说道,“兴哥我问你,这位名叫紫娟的女子,一定长得很好看。而且,她被你救回后一定对你很感激的,我倒很想快些见到她,跟她坐在一起聊天,说说各自的心里话的。”
“哦,她……紫娟她……”郑兴顿觉心中难受,眼睛发湿,浑身不禁剧烈地抽搐起来。这些天,自责和内疚一直在缠绕和折磨着他的心灵,正是因为自己,才使她含羞负气出走的。现在紫薇提说她很想快些见到紫娟,他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紫薇见郑兴面有难色,吃惊地问道:“兴哥你快说,她怎么啦?有什么痛苦的事情别窝在心里,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的。”
郑兴努力克制住自己,身心渐渐平静下来,他不忍心将紫娟欲以身相许、那日向他求婚未能遂愿而愤然负气出走的事告诉紫薇。于是随口编造谎言道:“紫娟虽失去了双亲,可老家还有姑妈在世。她很想念,那晚她独自一人竟悄悄地出走了,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她真要不回来了,今后恐怕你我谁都永远见不到她了。”
见郑兴一副极痛苦的表情,紫薇连忙安慰道:“兴哥救了她一命,她绝不会忘恩负义,一定是对兴哥情有独钟,既是无家可归,我相信她早晚会回来的。”
二人都默然了。
这时,湛蓝的天空有几朵锦缎般绚丽的云在翻滚,三五只画眉婉转地鸣叫着飞来飞去,给恬静的山野平添了几分妙意。郑兴忽然想起上面山峁弯道上坐着的母亲,心头一怔,对紫薇道:“哎哟,你看,见面只顾我俩说话,一时倒把娘给忘了,娘还在山峁那边路上等着呢!”
紫薇闻言一愣,激动地道:“娘也来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这些天我可想死娘了!”将目光朝山峁那边望过去,果见那边坐一个人,便埋怨道,“兴哥,你怎么把娘也领这儿来,让娘一个人坐在那里?”
郑兴告诉紫薇原委。
“我早就想见到娘了,我们快上去看娘去!”紫薇激动地道。二人不约而同地跪在唐妈的坟头前,低头与唐妈默默告别后,便踏着如茵绿草过去爬上了斜坡,来到山峁弯道处。紫薇与郑妈二人相见,久别重逢的离情别意顿然爆发出来,紫薇禁不住喊了声“娘”便疾步走了过去,郑妈目光迟疑,有些不敢相认。郑兴叫了声娘,说这是紫薇,郑妈不禁吃了一惊,目光怯生生地看着,紫薇一下扑进郑妈怀中,两人紧紧抱着哭成一团。
二人悲哭过一阵,郑妈仔细端详紫薇半晌说道:“孩子,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让娘都认不出来了。不管怎样,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紫薇仍在恸哭不止,泣不成声地说:“这是我的命。娘,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娘,我就是您的亲女儿,女儿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郑兴一边看着娘俩相见情深意切,大为感动,忍不住也掉下了眼泪。然而,就在紫薇与郑妈两人松手的一瞬间,郑妈却突然身子一歪就要晕倒,郑兴与紫薇连忙扶住,将郑妈搀扶着坐在地上,郑妈闭目镇定良久,终于缓过神来。郑妈详细询问了紫薇的别后情形,紫薇心情沉痛地一一告诉了郑妈。郑妈听得涕泪涟涟,她深情地对紫薇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时世会转好,家乡太平你会回来一家人重新得到团聚,说她会像对亲女儿一样对待紫薇,永远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但过了一会儿,郑妈不由想到还有个紫娟时,尽管负气出走至今未归,她的目光还是不觉变得忧郁起来。
几个时辰后,当天际的云朵被金灿灿的阳光渲染得如同彩缎般鲜亮美丽时,郑兴背着母亲终于走进了永安县高大的城门,来到了永安县城。
岂料,他们刚穿过城门,就传来喧天的锣鼓之声,当他们一脚踏进南北的一条正街道时,竟被这里热闹非凡的景象深深吸引,不由得地停下脚步张目四望起来。
“兴儿,怎么城里今日敲锣打鼓会热闹成这样,快把娘放下歇息,我们过去也瞧瞧热闹!”郑妈望着县衙门前最热闹处对儿子郑兴说。
“儿子也觉得奇怪,不是什么重大节日,怎么会热闹成这样?儿子听娘的吩咐,我们歇下看看去。”郑兴一面望着那边,一面回母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