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路带我回家。
李练达一个人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
宛若天堂，故乡简直就是天堂……比森林古老，比群山年轻，在微风中成长……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我早该回到家的怀抱……李练达大声地高唱这首约翰·丹佛的乡村民谣《乡村路带我回家》。视野的尽头西露天煤矿的矿山隐现在白色里。此情此景让李练达一下子就进入了歌里唱到的意境。远处白桦白杨沙棘林中有喜鹊在一唱一和，李练达顿觉世界一下子宽阔起来，好像一切都融化于这来自天国的声音。李练达拎着东西轻盈地跳跃着，仿佛连伤痛都不再疼痛，李练达脱下朗逸彤送给自己的皮手套，用暖暖的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疼痛，疼痛还真的是若有若无了。
李练达想是故乡让自己的疼痛痊愈了吗？
李练达走的是一条林间小路。
这是李练达少年时卖菜经常走的一条沿河小径，与老哈河隔着一片宽阔的混杂树林林带，树林以白杨树、白桦树、柳树、沙棘子树为主，混杂着各种灌木丛。白桦林中的小径上有毛驴车碾压的痕印，李练达放心地沿着车辙走着，咯吱咯吱，走在雪路上的节奏很美，像是古琴弹拨出来的轻柔旋律。阳光从葱茏的树枝缝隙间洒落下来，影像斑驳迷离，晶莹的雪花闪烁着七彩。雪后的天空给人一种飞翔的纯净湛蓝，让人想成为一只天鹅或鸿雁之类的候鸟，伸展开阔大的翅膀。李练达想今天的经历像是奇遇，火车出发时燕都还是雾蒙蒙的天空，沿途几百里都是阴霾的天空，火车达到平庄时太阳还在云隙里穿梭，一回到故乡地界，自己刚一落地，太阳就驱走乌云，云朵万千姿态，连天空都是湛蓝湛蓝的。云雀从苍穹里忽而跃下忽而翻上，像是从天空的蓝色里幻化出来的鸟的精灵，他们的鸣叫声那么美妙。洁白的树梢像是刻在天空里，那么细腻。从这镌刻着的枝柯间看落在林隙间的阳光，五色斑斓，使人雪盲，犹如那唱和的鹊声，使人迷惑得耳盲。
沿着车辙走了一小段林间小路，车辙突然拐入路边田地的细小波浪里，不再有路的痕迹。被改造过的树林明显比过去缩小了，李练达找不到记忆中的路标，李练达四顾茫然，他迟疑了一下，但是他的好心情让他决定前行。鹊声在前方牵引着他。没有车辙的积雪淹没过李练达的脚踝，落进入他的皮鞋里，浸湿了他的鞋袜。李练达像那些在雪地里觅食的兔子一样艰难地行走着。野兔们对李练达都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和警觉，而李练达则满怀温暖，李练达想我只要是跳过去就可以抓到它们，但我不能这样。这个纯净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喜鹊、野兔是朋友，他们的心灵世界产生共振。李练达看着野兔在他的面前蹦跳着探路，听着喜鹊在河边的橙红色的沙棘林里一高一低地唱和着。突然跳跃的野兔不再蹦跳了，身体在剧烈地惊恐地挣扎着。李练达知道野兔中了猎人的铁夹子，李练达对它生出一些感谢，否则踩中夹子的将是李练达。李练达跳跃过去，野兔恐惧着，想挣扎着逃开，可是猎人的夹子让它根本无法跳跃，李练达扔下拎着的玻璃丝袋子，摘下皮手套，跳过去帮助它解开夹子的疼痛，看着它一瘸一拐地跳开。李练达知道这世界多了一颗感激他的心，同时也多了一张骂他的嘴。此时，有几只喜鹊落在林中最高的那棵高耸的大杨树枝头上，随着树枝尖的摇晃尖叫着，那棵树的天然眼睛下有李练达少年时刻下的刻字：青春万岁。李练达抚着那些经年的旧字心里满是欢喜，他知道家已经不远了。
李练达看见远处的雪地里有一个牧羊人，他的羊群在没有草的雪地里漫游着，他只是一个孩子，披着肮脏的羊皮袄，他没有牧歌，他不时地甩出一两声胡乱的吆喝和叫骂，让李练达觉得这纯净的林子一下子黯淡下来，他的羊群很白。这世界又多了一个同伴，李练达想我应该走过去同他说几句话，或许他知道有什么近路捷径可以回家。李练达遥遥地向他问候，他的羊胡乱地跑着，他嘴里不干净地骂了几句头羊，他前后左右来回地圈着羊，甩着皮鞭子。
李练达向他问路。他说无路可走。他是下马圈的牧羊人，从说话的口音就可以听出来。李练达的世界好像豁然开朗。这个雪界只有他和牧羊人。牧羊人放牧的是羊群，而李练达放牧的是他的心。李练达知道无话可说，他们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李练达顺着林间的空地一直向前走着，原来他作为路标的大树都已经被砍伐掉，他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回家的路，但是他知道方向是对的，只不过树林是向东南扩展的，而他的家在正南方。
夕阳在林梢。还是喜鹊在树林深处婉转地对答着，李练达知道这鹊声更能打动他的心。李练达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着，他在寻找那条叫黑水小河的河道，只要找到那条季节河就可以找到家了。树林里到处都是被砍伐的树桩痕迹，李练达熟悉的小路已经被新垒成的一条高高的大坝改变，这是一条新垒成的大坝，在阻挡着老哈河的河水，李练达想这也是这个夏天老哈河洪水肆虐后的杰作。李练达从没有在这条坝上走过。那些铭刻在他记忆里的大树路标已经踪影皆无，李练达辨认不出方向，他心想这下坏了，要迷路了，而天要黑了，李练达的心有些焦急，脚步也不由得加快，李练达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越着。
李练达还是得继续前行。斑斓的霞光在路的前方跳跃着，整个林间被这斑斓的霞光充溢着。满世界的萤光闪烁，彩霞晶莹斑斓。李练达在霞光里疾走着，远处的村庄依稀像是金色的堡垒，那不是李练达的村庄，李练达的村庄必须得经过那条小河，高高的雪坝在一个地头上断了，李练达觉得可能到了村北的黑水小河。在老哈河的上游，在李练达他们村庄的北边有一条季节小河，人们叫他黑水小河。黑水小河还有一段神奇的传说，是关于妖魔鬼怪和善良的王子公主的故事，李练达秋天走时正有几台钻井在勘探，人们说老哈河和黑水小河一带的地底下发现了石油。李练达那时候就将故乡幻化成大庆的场景。李练达走出树林的障碍，眼前一片雪亮的开阔，晚霞压得很低，将河滩上的雪和红色水草刹那间点燃，李练达心里一阵惊喜，他终于来到了小河的旁边。这就是王大力在李练达英雄故事里讲述中一再提到的那条英雄河流。河水早已干涸，河里流淌的是黑水糖厂的废水和甜菜废渣。很远处有人在打捞甜菜废渣，作为猪饲料。李练达沿河而走，在小河的宽阔处，李练达发现了一座人工搭建的废弃小桥，小桥的主体就是两棵被砍伐的杨树。立在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脏水上，这座小木桥在夕照中打动了李练达，它静静地立在这里，就是在等回家的李练达。而在漫长的岁月中，从来没有人对它说一声感激，只有李练达热泪盈眶地对它再三地感谢。
李练达知道在鹊声牵引的对岸，在小山丘的后面就是他的家，在那鹊落枝头的院子里，母亲正坐在热炕头上哼唱着北方的摇篮曲，纳着布鞋底，想念她远方的儿子。而母亲啊！我此刻正举着夕阳的炫彩点亮回家的路。李练达急切地想攀上河边陡峭的小山丘。可是他奔跑时有一处深陷的积雪差一点将他淹没，这是一个人工树坑，因为靠近河边，树根儿扎得相当深，有一人多高，李练达陷在树坑里，看着绚烂的晚霞和绚烂的雪地，他被这美丽的晚霞打动，那一刻他只有头部还露在雪的外面，他挣扎着，从雪坑里找到坚实的土地，挣扎着从雪的围困里爬出来，捡起散落的玻璃丝袋子，沿着一个缓坡攀上雪丘，世界顿时豁然开朗。
李练达独自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雪丘上面，村庄在彩霞的映衬下被袅袅的炊烟里湮没，那是一个被晚霞点燃的村庄，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在烟雾里泛起爱的浪花。飘渺的炊烟里有一种母亲做的饭菜的浓香味道，李练达觉得自己的肚子在叽里咕噜地叫着，他的身体对这个村庄饥渴了，这是他生长了十几年的村庄，他是这个村庄派出去的一只飞鸟。他的翅膀在夜幕降临时飞回到村庄。村庄用浓浓的饭菜香味包围了他。李练达这只候鸟飞回来了，家终究是家，是一个人割舍不了的胎盘。
李练达拎着大包小裹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这是故乡的长街，每一棵树每一堵墙都是那么熟悉。每一个走过的人影都那么熟悉。远远地李练达就看见自己家的院落里灯火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