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大师的话,就像一个最终的判决书,决定了韩江雪的命运。
从书院被直接逐出山门,被永久除名的,在书院近百年来,只有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只要被除名,不仅意味着这个学生前程尽毁,而且将会臭名远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所唾弃,所以这堪称是白鹿书院最严厉的惩罚。
而更加残酷的是,韩江雪已经死了,还得受这样的惩罚,真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冰凉的早晨,吹起清凉的风,从窗外刮到何欣的脸上,吹下凄凉的泪珠。
何欣现在心中是悲痛万分,他万万没想到,昨天韩江雪只是请自己喝一顿酒,最后竟然会造成这么一种无可挽回的局面,他本来想要极力挽救,最后却发现,他不仅没有能替受害者伸张正义,而且,还把自己送到了陷阱里,无法自拔。
无法自拔的,或许是一种绝望的情绪吧。
何欣抬起朦胧的泪眼来,就看到瘦学生,还有底下的煤山六兄弟,脸上都带着阴险又得意的笑,正在欣赏似的看着自己的丑相。
当然,一同欣赏他凄惨样子的,还有大殿内其他的弟子,这些人成天读圣贤之书,学圣人之道,又不和他有仇,自然只是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所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满脸的沉默中带着些许的同情,当然,内心里,其实更多的是偷偷的兴奋。
反正是其他人的事,不与自己想干,又如此的惊心动魄,正好为这枯燥的念经似的书院生活添点乐趣呢,独悲伤不如众乐乐么。
何欣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更加哭的厉害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在书院的这些日子里,成天念经的生活,没有把他培养成圣人,却快养成唐僧了。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快去戒律院领罚?”朱子大师看到他和个女人似得,只顾在那里哭哭啼啼,一脸的烦恶之色。
“哦。”何欣见朱子大师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言,只得转过身,向着礼圣殿的门外慢慢地走去——
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了,只要有人做了决定,不论对与错,那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
所有的真相是被人抛弃的,人们只要时间给予的结果。
或许这才是本来的真相吧。
何欣一路走,一路洒泪,走到了礼圣殿门前,缓缓地推开了门——
开门的一刹那,突然,何欣感觉到一阵冰冷异常的风,就迎面吹了过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夏日清爽的早晨,这股劲风却带着冬日刺骨的寒冷!
怎么会如此异常呢?
何欣诧异地抬起头来,就看到在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如冰雕一般矗立着——
何欣一看到这个人,瞬间就激动到难以自抑,几乎就要扑上去拥抱他了,因为他不是别人,竟然是——韩江雪!
韩江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礼圣殿内看着,冰冷的可怕。
“江雪,你没死?”何欣看着他神情大异于平常,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到何欣的话,这个冰雕似的人并没有开口,而是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一个人说道:“咱们进去吧。”
他的语气,异常的冰冷。再没有了平日里那悦耳动听的感觉。
“是。”听到韩江雪的话,他身后那人躬身答应道。
何欣不曾想韩江雪身后竟然还有别人,心中一惊,循声向着身后那个人看去——
下一刻,他瞬间就软到在了地上!
因为他看到,那人竟然是胖学生!!!
胖学生竟然还活着!
何欣看到,胖学生肉肉的脸上,同样没有任何的表情,和韩江雪一样的冰冷,只是再没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恭顺地站在韩江雪的身后,垂着两条交叉的手臂,如同一个奴仆一般——
两条手臂!
何欣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使劲地掐了自己一把,再看胖学生时,见那两条松树枝似的手臂,分明完好无缺地安在胖学生的身上——
自己难道是在做梦吗?何欣简直要惊呆了!
就在这个傻愣愣的人还在那里瞠目结舌的时候,韩江雪已经推门进入了礼圣殿,他的身后,胖学生也跟着走了进去——
大殿之内,所有的弟子们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议论纷纷,窃窃私语着,瘦学生和煤山七兄弟更是得意万分,喜形于色,如果不是讲师台上那个面色铁青得怕人的老头,这几个人几乎就要手舞足蹈了。
就在这时,突然,门就被人推开了,一阵冰冷的风刮了进来,瞬间凝结了所有人火热讨论的激情。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口看去,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门口,那缓缓走进来的两个人,几乎都被惊呆了。
瘦学生和煤山六兄弟有意无意地朝着门口看了一眼,身子猛地一抖,登时要被吓傻了!
进来的竟然是韩江雪,而他的身后,跟着的竟然是胖学生,两个人竟然都没有死!
“怎么回事?”瘦学生看着两人走到自己的面前,抹了一把头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只觉得浑身发软。
“胖子,你没死?”瘦学生颤声问道。
他的声音颤得很厉害,因为他实在难以确定,自己问的到底是人,还是鬼。一个人被鬼撕成两半,难道还变不成鬼吗?
两个人都活着,这瘦学生打死都不相信,可是,一个鬼在明亮的清晨,暴露这么多人的目光下,真是活见鬼了。瘦学生都有些不能相信自己了。
听到瘦学生的问话,胖学生并没有答话,只是木然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瘦学生猛然发觉,胖学生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空洞,那么冷漠,那么陌生——
他似乎完全不认识瘦学生,而瘦学生也有些不认识他了,这是自己多年的好友吗?
胖学生到底是怎么了?
“韩江雪,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就在这个时候,朱子大师已经开口了,语气异常的严厉。
大师并不管这两人是死人还是活人,也没有功夫去体会这两个人浑身散发着什么气质,在他看来,现在韩江雪没有死,而且还在他的面前,正好可以让他问个水落石出,让他做出公正的审判,免得冤枉了谁。
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句审问似的话,传到了这个冰雕似的人耳中——
韩江雪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怒气冲冲的大师,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大师,学生我没有犯任何的错。”
“什么?!”朱子大师听到他的回话,以为是自己耳背了。
“学生我毫无过错。”韩江雪又重新说了一遍。这下朱子大师终于听清了。
“大胆!你说什么?”朱子大师怒喝一声,几乎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与此同时听得啪啦一声响,一张宽大的木椅子扶手,竟然被生生地捏断了一块!
朱子大师盯着这个死不悔改的人,长长的白色须眉戟张着,如同一头咆哮的白虎。就要将眼前这个纤细的人吃掉。
韩江雪看着大师,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不惧。只有深深的冷漠和寒意。
“你说,你没下山吗?”朱子大师勉强抑制住自己满腔沸腾的怒火,问道。
“下了。”韩江雪并不否认。
“那你喝酒了吗?”朱子大师又追问道。
“喝了。”
“你打人了吗?”朱子大师继续审问。
“打了。”韩江雪依然承认。
朱子大师问到这里,瞬间就要爆发了,“你既然都承认,还敢说自己毫无过错?难道你是要逼为师发飙吗?”
“大师,上述事实的确不假,但我的确毫无过错,因为我是被人欺骗和陷害的。”韩江雪淡淡地道。
“什么?”朱子大师闻言一怔。
“大师,您且听我说,昨日我是被人骗下了山,以至于饮了毒酒,如果不是我有解毒之方,遭此等毒计,我差点就见不到您了。”韩江雪哀声道,看起来很委屈。
“韩江雪,你不要信口开河,明明是你自己要下山饮酒,什么被人骗,不要污蔑别人。”听到这里,瘦学生早就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道。
韩江雪看着他,冷冷笑道:“赵衰,我还没有说是谁骗的我,你急什么?莫不成是你知晓其中内情?”
“我——我哪知道。”瘦学生急忙道。
“你如果不知道,那你紧张什么?”韩江雪立刻反问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了。”瘦学生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还在那里嘴硬。
朱子大师看到瘦学生异样的神情,心中顿时疑心大起——就在刚才,瘦学生信誓旦旦地说韩江雪和胖学生都死了,现在两人不是还活灵活现的站在面前吗?
朱子大师顿时就要发飙了,只听他厉声喝道:“赵衰,你是不是一直在骗为师?”
“没,没有——”瘦学生闻言一颤,语声更有些结巴。
“你可知道败坏书院声誉,欺师罔上是什么后果吗?”朱子大师瞪着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压迫。
朝着那个瘦高的人滚滚而来——
“大师,真的和我没关系啊!”突然,瘦学生就咯噔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事到临头,你还敢嘴硬,那你说是谁?”朱子大师骂道。
“我——”瘦学生一时语塞,在大师的逼问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煤山六兄弟傻傻的看着他,让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一旁的何欣呆呆的看着他,让他显得愚不可及。
书院所有的弟子都盯着他看着,让他更加的无地自容。
所有的人都万万没想到,刚才还得意的上天的人间小诸葛,竟然转眼就成了地上绿毛龟。
真是始料未及啊!
朱子大师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大师,胖学生可以给我作证。”跪在地下的瘦学生突然想到了什么,爬起来一把抓住胖学生的胳膊,摇晃了几下,就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
随着瘦学生的摇晃,胖学生的胳膊咯吱咯吱响了一声,一阵金属的钝响。
怎么回事?
殿内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目光移到了那个胖胖的人身上。
胖学生还是像个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满脸的冷淡之色,没有任何的表情。
“你倒是说话啊!”瘦学生抓着他结实粗壮的胳膊,又使劲摇了几下。
咯吱咯吱,又一阵金属的刺耳的响声!
终于唤醒了这个刚才形同梦游的人。
下一刻,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突然,胖学生就猛地跪了下去,动作是如此的快,几乎要碎了膝盖。
”大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遵命,只求你饶过我的家人吧!呜呜——”
胖学生悲声道,说完这句,突然就大声嚎哭起来,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泪如泉涌,简直难以抑制,呜呜的哭声凄惨无比,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向着窗外远远地传了出去。
殿上所有的人看着这个嘶声哭喊,如丧考妣的人,心中一阵阵的颤抖着——整个礼圣殿都显得要失控了!
听到这漫天的哭声,讲师台上的朱子大师却反而镇定了下来,刚才怒火冲天的脸上多了几分冷静——
“咚咚咚,”胖学生还在拼命地磕着头,额头与地面不停撞击,发出整耳欲聋的响声,一次次地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这样下去,碎的可不止是膝盖了,虽然这个胖子平日在书院里蛮横霸道,胡作非为,大家都着实厌恶,但现在看他这个样子,还是让人顿起恻隐之心。
就在这时,突然朱子大师手一挥,宽大的袖子只是随意一拂,也不见有何动作,袖风起处,跪着的胖学生就被吹了起来,仰面朝着地面躺去,在他沉重的身子落地的一瞬间,那微风在他的身下一托,胖学生就轻轻着地。
看胖学生时,仰面躺在地上,勉强用双臂支起身子来,额头上血淋淋地,不停往下滴血,看来甚是可怖。而他刚才离开的地面,也早已是鲜红一片,血迹斑斑。
朱子大师看着他,眉头深皱,怒火瞬间从心底涌了上来,“你个白痴,白鹭书院何时听说弟子犯错,还得累及家人?你以为是暴秦的连坐之法吗?我今天要不阻止,你是不是要撞死在为师面前?恩?到时让全天下都以为我无道了,还不给我滚下去!”
“是。”胖学生低声应道,赶紧退在了一旁。
“我让你去包扎一下,你杵那干啥?”朱子大师看他还站在那里,又骂道。他见胖学生头上血直往出冒。竟然将绷带都染红了,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痛,怎一个凄惨了得?
“大师,真的不****的事啊!”就在这时,瘦学生又过来道。
“给我滚!”朱子大师大骂一声,也不待搭理他,只是沉声道:“今天的事,我完了再找你们算账!”说完,大师站起身来,袖子一拂,怒气冲冲地去了。
留下众弟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又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快到夜晚的时候了,一天行将结束。
斜阳余韵,洒下金色的光,照在后山的一块石碑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书院的后山很宽敞,空无一人,石碑是惨白的,空白一片。
一个人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空白石碑,心中本来千头万绪,此时却只剩下了茫茫然,漫无边际——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挂在山上的那一轮末日夕阳,让那金色的光,跃入他的眼睛,穿过他的皮肤,直达他的心脏——
美丽的黄昏。
下一刻,他面向夕阳,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胳膊,将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捋起,血红的日光下,那本来被包在上臂袖里面的,也渐渐的显露了出来——
只见,一条坚硬的铜丝,穿过他的臂上皮肤,从伤口蜿蜒开去,密密麻麻,就像一条暗红的长蜈蚣,将他本已被卸下的胳膊,紧紧地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