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出身的墨子，政治上的主张是“天下大爱”和“崇尚贤能”。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墨子在主张开明政治的同时，却迷信色彩浓重，他相信“天命”和“鬼神”，说法玄乎其玄，让人大惑不解。那么墨子为什么会相信鬼神学说？在他看来，真的有个天命在主宰着这个社会吗？
在墨子的政治体系构想里，提倡“尚同”，就是下级服从上级。很简单，如果庶民做得不好，有士管着，士做得不好，有大夫管着，大夫做得不好，有诸侯管着，诸侯做得不好，有三公管着，三公做得不好，还有天子管着。所以在上一讲的最后，我讲到一个问题，就是在墨子的这一套政治体制里，有谁来管住天子？实际上，墨子是看到了这一点的，所以墨子在天子的头上，设置了一个东西，就是天，在天子的身边，又安置了一个东西，就是鬼神。
在墨子的著作里，有《天志》、《明鬼》这两篇，我一直认为这是墨子整个理论最后的补缺。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它就是墨子式的宪法修正案，它的主要目的就是限制天子的权力，防止权力的滥用。所以在《天志》这一篇文章里，他力证天比天子更聪明、更仁慈、更有威力。天子如果暴虐下民，如果行为不端，天就要给他惩罚。这样我们看，他的整个政治体制都有人管着了，一级管着一级，天子上面还有天管着，旁边还有一个鬼神在管着。
既然如此，墨子对于天这一个虚无的东西，他就要力证它客观存在，而且不仅有，还是一个实体。在墨子看来，天有哪一些特性呢？四个特点：
第一，天很尊贵。为什么要假设天贵呢？因为天要贵，它才能管住天子，天子很贵，照墨子的理论，贱是管不住贵的，所以他必须证明天是很尊贵的，这是天的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有德。这一点很重要，你没有德，你凭什么管别人？所以天有德，天有德体现在什么地方呢？体现在天爱天下所有的人。因为天有爱，所以天有德。天的爱表现在什么地方呢？表现在天的意志：
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之所不欲也。
天不愿意看到大国攻打小国，大家扰乱小家，强大的欺负弱小的，奸诈的欺负忠厚的，高贵的欺负低贱的。天有这样的意愿，可见，天是兼爱天下所有人的。天兼爱天下人，所以天反对所有的人互相攻伐，互相陷害，天因为有这样的大爱，所以天就有大德。这是天的第二个特点，有德。
天还有第三个特点，有智。墨子在《天志》这篇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话：
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
谁算是尊贵的？谁能够称得上是智慧的？他自己回答，天才是真正尊贵的，天才是真正智慧的。天有了这几点，当然它就具有了管住天下人，尤其是管住天子的道德根据。
我刚才讲了，墨子还要证明天是一个实体。如果说，天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我凭什么怕你呢？所以墨子还要证明天的第四个特点，有实力。它直接能够把惩罚施加到天子的身上，所以天是不能得罪的。
在墨子的眼中，“天”有着许多人身上才有的特征。然而在能力上，“天”却远远地超越了人类，它比天子还尊贵，比圣人还智慧，有着超越人世间的广博大爱。也正因为此，“天”才有了裁判人事的权力。一切罪恶在天的眼皮下，都将无处遁逃。
墨子说，一个人假如得罪家长，他还可以躲到邻居的家里去待一待，假如得罪了国君，他可以跑到别的国家去。但是，墨子说，得罪了上天，你就无处可逃了。因为我们所能去的地方，都叫天下，你逃到哪里都在天之下，你还往哪里逃呢？所以天管着天子，如果它想惩罚你的话，你无处可逃，所以结果就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墨子讲，天意是不可不顺的。如果你顺从天意，大家都人人相爱，互相得利，你就一定会得到赏赐；反过来，如果你违背天意，有偏爱，互相谋害，就一定会得到惩罚。
墨子还举例，他说谁顺从天意得到过赏赐呢？谁违反天意得到过罚呢？墨子举了很好的例子，他说以前三代圣王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几个人就是顺天意而得赏，那么谁违背天意而得到罚了呢？三代之暴王，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这些都是违反天意而得到惩罚的。
墨子最后总结天有一个功能，这个功能就是三个字：
正天子。
“正”是动词。墨子告诫天子，一定要引以为戒，行为一定要谨慎，所作所为一定要符合天意，一定要做天想让你做的事，一定要去除天所厌恶的恶行恶德。天所要的是义，天所反对的是不义。这几句话不光讲天的功能，实际上，墨子讲来讲去，他还是在说给人间的天子听，你行善天能赏，你有过天能罚。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你要做善事，不能够做坏事。墨子在天子的头上，悬置了一个至高无上，而且无可逃于天地之间的这么一个天，来给天子一个震慑。同时，墨子还在天子，甚至包括一般人的身边，设置了另外一个东西，同样让我们觉得很可怕的。那是什么呢？就是鬼神。
墨子相信上有苍天，下有鬼神。在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被这两种神秘的力量所控制着。它们窥视着人世间的每一个细节，总是能做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么，真的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在窥视控制着我们吗？墨子对此展开了怎样的一番论述？
鬼神这个词，好像大家听起来觉得有点怪，难道我们身边有鬼神吗？有，但是这不是我说的，是墨子说的。墨子告诉我们，鬼神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身边的某一个角落看着我们。
而且，墨子还告诉我们，鬼神的智慧远远超过人间最高的智慧代表——圣人。有一次巫马子问墨子，鬼神与圣人，谁更明智呢？墨子毫不犹豫回答说，鬼神的聪明和智慧，和圣人的聪明智慧相比，就相当于一个耳聪目明的人和一个聋哑人相比。这个地方，墨子的用意不在于贬低圣人，而在于提高鬼神的地位。为什么要提高鬼神？因为鬼神如此圣明，我们就无法逃过它们的眼睛。
墨子这样的论证，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他这样的做法，实际上是否定了人间有所谓的绝对权力，否定了人间有所谓的正确判断，把最高的权力和最正确的判断，都交给了上天，交给了鬼神。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思想，可以有效地避免那些强大者对我们实行专制，你再强大，你强大得过天吗？你再明智，你明智得过鬼神吗？凭什么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我要听鬼神的，我要听天的。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思想。
在《明鬼》这篇文章里，墨子为了好好地吓唬我们，让我们好好做人，不要胡作非为，墨子很卖力地证明鬼神的存在。墨子知道，鬼神的存在与否，在一定的程度上，决定我们的道德水平，决定我们能否体面地清清白白地做人。
为什么这样讲？我们看看下面墨子的话：
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毋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
你说这话讲得很迷信，但是太有价值了。因为墨子告诫我们什么呢？你不要你以为你只是独自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墨子告诉我们，你的一切的行为都得谨慎，你还得要老老实实的，为什么呢？现场确实没有人，但是，现场有鬼神。鬼神永远在我们身边，你看不见它，它看得见你，你听不见它，它听得见你。
他说得很可怕，正因为说得很可怕，所以才能有约束力，才能让我们有所畏惧，有所畏惧才能有所不为。假如我们自己管不住自己，但是有鬼神在身边，也只好收敛自己，墨子使用的是恐吓战术。不管做什么事情，你想着有鬼神在旁边看着，哪里敢胡作非为呢？
苍天在上，鬼神在旁——为了让人们相信这两件事情，墨子可谓是煞费苦心。然而说道鬼神，我们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墨子凭什么能够证明它们的存在呢？作为一个主张开明政治的大思想家，墨子为何要苦苦为他的鬼神学说而辩护？
我们今天有了这么多自然科学知识以后，我们当然知道，天也不存在，鬼神也不存在。墨子一定要证明它存在，那是墨子的事情。然而，关键是墨子还要证明鬼神灵和不灵。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要证明鬼神有没有，墨子已经很费力量了。要证明鬼神灵不灵，这是一个更大的一个难题。
有一个墨子的学生，他问了墨子这样的问题，说，先生，你总是说鬼神是明智的，鬼神能够给好人带来福，给坏人带来祸。可是，我跟你学习很久了，我一直很信仰你的话。我一直在做好人，一直做好事，可是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感觉到鬼神把福给我呢？只有两个可能，要不你的话是错的，要不鬼神是不明的。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挑衅，墨子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墨子说，你现在没有得福，并不能证明我的话是错的，更不能证明鬼神是不明的，为什么？因为你做好事，做好人还没有做到位。你可能一边在做好事，但是在另一些时候，可能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你不能刚刚做了一件好事，就让鬼神来报答你，万一你同时还做了十件坏事呢？墨子的这个回答很有意思，他把这个问题推给对方了。
可是，后来又有一个人问了墨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直接针对墨子本人来的了。墨子有一天生病了，有一个叫跌鼻的人走进墨子的房间，问了墨子一个问题：先生啊，你老是说鬼神是很明智的，鬼神是能够给人祸或者福。你本人是一个圣人，你为什么还生病呢？你也生病，至少说明两个问题，要不你的话是有问题的，要不鬼神是不明的。这个问题问墨子自己身上来了，墨子怎么回答的呢？墨子说：
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
虽然我有病，同样不能够证明鬼神不明，同样不能证明我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人得病的原因太多了，受冻会生病，受热也会生病，工作太劳累会生病，所以生病的原因太多了，不光光是做坏事会生病。我做好事，不做坏事，我只是关闭了百病入侵的一个门，但是，还有其它的原因让我生病了。这个回答是非常巧妙的。
我们可以做一些总结，在思想史上，有很多人认为墨子在春秋后期，还坚持天是一个有意志的实体，还相信鬼神的存在，是一种倒退。我说，我们不能这么简单地看，这种倒退在汉代董仲舒那也出现过。实际上，墨子的这种倒退是有道理的，也是有原因的。我们说，天子和诸侯的权力必须有约束。但是在墨子的体制里面，天子和政治的权力没有一个有实力的实体来对他形成约束，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墨子只能够借助上天，借助于鬼神。墨子显然意识到了，权力没有约束是有问题的。于是他在谈天、谈鬼神的时候，他不是纯哲学地思考天之为天的问题，他是在思考天与人的关系，是在天人关系中谈天。也就是我前面讲的，他不是在谈一个事实的问题，他是在谈一个价值中的天。一个事实中的天可以不存在，但是价值中的天一定要有。因为有天才能有约束天子。从这个角度来讲，相较于儒家只是寄希望于权力拥有者自身的道德约束，墨子开始寻找一种权力之外的约束，这显然是一个大大的进步。至少，他的思路是正确的，只要走在这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的，总有一天，人类会找到约束权力的一个正当的途径和正确的方法。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