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后期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兵燹连年,良田荒废,白骨如莽,世间陷入持续的大黑暗时代已近两百年。大分裂冲垮了旧有的以士族世家为主体的政权结构,起于微末的庶族与边外归化的蕃将应时崛起,轮番登上历史舞台。被称作“沙陀三王朝”的后唐、后晋、后汉,便是这股新潮流的典型代表。
沙陀三王朝弄潮而来,带给世间的仍然是一片黑暗。
可是,在昏昧的黑暗中,已有一般人难以察觉的新流涌动。只有少数最具远见卓识的预言家,才会将这新流正确地理解为来自上苍的青鸟之讯,讯告一个大光明时代即将来临。
他们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伸出了五指,等待着。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在后世的史官看来,只是河中李守贞之乱被平复的日子。然而对于郭荣与符翚的生命而言,这一天却意义非凡。
不过这个意义,即便是当时的他们也毫无察觉。要到两年之后,一切天翻地覆,他们才会蓦然醒悟。
郭枢密的行帐中,闲杂人等均已退出。郭荣引符翚走近郭威座前。郭荣向郭威施了便礼,指着符翚回禀道:“父亲,这便是符魏公的女公子了。”
郭威看着眼前这个服容略显零乱却神色淡定的小女子,温言道:“我与符公多年旧识,惜乎各柄兵务,竟不曾有家眷相亲之机。昔年也曾听闻符公长女许嫁河中李节度长子之事,奈何我庶务缠身,一时昏聩竟至遗忘此节。若不是前日接到你父亲密信,还不知会酿成何等大祸。兵火无情,你必定受了不少惊吓,没能早些遣密谍将你营救出来,这是我对不住令尊之处,还请贤侄女不要挂怀为是。”
君怜听了郭威的话,整顿衣襟,动容答道:“伯父此言,教愚侄女如何承受得起?李氏叛乱,愚侄女身为逆属,引颈就戮原是分所必然。伯父能顾念与家父旧谊,拔救愚侄女于水火之中,免除愚侄女附逆自祸的污名,愚侄女便是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请伯父受愚侄女一拜。”说拜,她敛衽顿首,郑重行了个大礼。
郭威忙下座搀起,一面端详她,一面对君贵笑道:“如此娇弱之躯,竟能在白刃乱丛中自行保全性命,真乃奇女子也!--你觉不觉得,她倒有几分像你母亲?”
君贵一愣,迅疾便笑道:“是。我第一眼见到她,也和爹想的一样。”
郭威喜道:“如此甚好!”遂又向君怜温言道:“老夫一生最爱奇才,贤侄女大有英雄气,老夫甚是喜欢。贤侄女,你可愿认老夫为义父么?”
君怜听闻此言,稍一愣,立时正色答道:“小女原本愚钝昏昧,不期竟蒙老大人垂青,譬如葵花之向骄阳,焦苗之盼甘澍,敢不应命?--父亲在上,请受女儿三拜。”说罢,她整顿衣衫,重新郑重地向郭威行了拜认高堂的稽首大礼。
礼拜,符翚又转向郭荣,兄妹俩正式行礼厮见,少不得互相尊谦几句。
待两人礼毕,郭威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女儿如今青春几何?”
君怜笑道:“好教父亲得知,女儿今年十九岁。”
郭威点点头:“比你这个君贵哥哥,倒要小上一大截子。”因又问:“女儿闺名唤作什么?”说着看向君贵,“也好教我们对你有个称呼啊。”
君怜道:“女儿单名一个翚字,翚锦的翚;小字君怜,君子的君,怜惜的怜。”
“好极!妙极!”郭威拊掌,来回看着自己眼前这两个孩子笑道,“一个君贵,一个君怜,真好一双俊儿女!”
君贵见父亲如此高兴,便也笑向君怜道:“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符魏公与夫人对妹妹的爱重,真是昭然若鉴。”
君怜微微红了脸:“兄长说笑了。”
此时外间军士进来传报,说王监军有事求禀。郭威刚命召进来,王峻已经等不及,自己掀开帐门大踏步地进来了。一路走,一路便大声道:“枢密--文仲,你看我这回找到什么好物事!”
帐内人都看到,王峻的身后跟着两个兵卒,一前一后扛着个红漆大箱子。
郭威面无表情地点下头,算是应答。君贵微微皱了皱眉。君怜避之不及,索性大大方方转向来人,含笑看着他。
“峻兄,你来得好。这是我刚刚找到的义女,符魏公的女公子。”他向君怜略一指,笑道,“当年她尚在髫龄,我与符魏公交游时见了她十分喜爱,便将她认为义女。不想长大嫁了李氏大郎,倒有今日这一番祸事!我也忘了她在这里,要不是恰好被君贵撞到,还不知命运几何呢。”
王峻早瞧见营帐中有个小娘子,听了郭威此言,便笑道:“既是枢密的义女公子,那倒要恭喜你们父女团聚了。--枢密放心,营中再是人多口杂,这点小事,谅无人敢于多言。便是传到小官家耳朵里也不算什么。适才我已命人清点过,李守贞和他那几个儿子,全都在衙署前的焦炭里了,走脱个把女眷,小官家是不会计较的。”
听了他这番话,郭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他很了解这个峻兄,因在先帝刘知远那里就得到过不少宠幸,为人横断惯了,行事说话百无禁忌,向来一点余地都不留。那些只能做不能说的,和那些只能说不能做的,在他这里并没有起码的界限。
听闻王峻清点********遗骨一事,君贵暗暗有些心惊。缉拿李氏全族,是父亲对自己下达的命令,自己也如实照办了,死生人数已经全部报给了父亲知晓。王峻得到的命令是去接收河中牙库—这是最肥美的差事,是父亲对他的照顾,那么他冷不丁来插手逆犯与逆属的点结事宜,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伯父,”君贵淡淡道,“有劳你替我数焦炭了。我的手下人或许粗疏了些,但点数这件事,总还是会做的。”
王峻看着君贵嘿嘿一笑:“荣哥儿,不怕你着恼,你才数过几次焦炭?伯父我打从清泰年间开始数焦炭,一路数了十几二十年,别管他是烧成两截的还是抱在一起的,别管他是没脑袋的还是少胳膊腿儿的,我还一次都没有错过数呢。”说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瞥君贵,“说句实在话,你王伯父喜欢数焦炭。”
君贵闭上了嘴。
有些事,有些人,现在必须忍耐。
郭枢密清清嗓子,抬手止住王峻,向儿子道:“君贵,你带妹子出去,寻一处干净宅院暂且妥善安置下来。过几日河中事了,你亲自送她回兖州,将你妹子交还给符魏公。”
君贵应喏。当下兄妹二人向郭威与王峻施礼,告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