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进生得高大威猛,面色较深,天然一股重将威风。其时,他在禁军中担任右厢五军指挥使,领左班殿直,官阶并不高。可是有他的形貌在前,加上他与郭威的关系,再加上他素来心高气傲、桀骜不驯,寻常人等并不放在眼里,因此军中人对他,一向颇有几分忌惮。
听了郭威的问询,重进起身答道:“卑职所辖兵马,连日大力搜敌纳降,只要听到别的军厢捕获了新的叛军,卑职必定会派人前去督促移交。只是卑职手下兵力有限,不能一一及时盘查。昨夜坑降之事,卑职亦有耳闻,只知道坑杀甚众,尚不知具体实情。”
郭荣感激地看了李重进一眼。这表兄弟俩,平日并不很亲近。两个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种在军中很吃得开的呼朋唤友的典型。日常起居既不在一处,所辖职域又甚少重合,勾当差遣也较少交叠,故而虽是亲戚,又同为禁军少壮派军将,郭荣与李重进两人却并没有形成外人臆想中的联盟之势。
倒是张永德反而跟君贵更亲近些。张永德,字抱一,今年二十一岁,去岁刚娶了郭威的第四女为妻,如今是郭威的女婿、郭荣的妹夫。
张永德站起身来向郭威一礼:“枢密,卑职昨日恰好经过栅营附近,听闻了坑降之事。据说活埋在坑里的,有四五十人之多。如需确认数目,卑职愿领命即刻去办。”
与李重进的黑沉形貌相反,张永德面如丰年玉,身似绝顶松,素日待人辞色谦和,是个很容易让人一望而生好感的翩翩青年。其时他为禁军左厢五军指挥使,领东头供奉官,品阶虽比李重进高一级,也仍是个小武官。
说起来,郭威的外甥和女婿官阶不高,其实是郭威刻意谦抑的结果。少帝继位,他晋位枢密使,儿子被皇帝钦升了大将军,如果这时候再忙着给自家其他子弟求官进爵,未免太过招摇,那不是郭枢密素日的为人行事。张永德之所以为左厢,品阶比李重进略高,是因为他的父亲年资深,在石敬瑭时代就与郭威为同侪,及至永德成年后被保举求官时,自然也能有个更高的起点。
张永德追随郭威已有两三年光景,别看年轻,办事妥帖沉稳,颇得郭威赏识。
张永德此言一出,中军帐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从同州过来援战的刘词也起身揖道:“枢密,关于此事,卑职也有耳闻。卑职手下有人亲见昨夜情形,如若枢密下令,卑职可立即叫他们来问话。”
郭威的眉头皱了起来。不用调查,他也知道此事必定是真的。这帮由皇粮和野食混合豢养的大兵什么样,他打从十八岁投效道李继韬麾下时就知道了。但是这个眉头,他必须要皱。
王峻、王殷等站起身来。今日郭荣、李重进、张永德的发难,他们视为郭枢密麾下少壮派对自己这帮老家伙们的叫板。可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剽掠也罢,杀降也罢,这都是军中的老传统,并不是他们自己新兴的规矩。年轻人想跟老传统作对,还欠太多火候。便是郭枢密本人,虽然也数落,也教训,但终究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汉家皇帝的天下,郭枢密自己的地位,不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烧杀剽掠中累积起来的?站到了高台上就自己撤梯子?谁会那么傻。
“枢密,请容属下禀报。”王殷朗声道,“昨日那些个凶徒,的确是坑杀了,可他们个个死有余辜!李氏已经举家赴火,他们还不识时务,不但不听从命令缴械投降,反而东逃西窜,试图寻机反抗。更有甚者,躲在陋巷中向我禁军施放冷箭,暗挥屠刀,致使我军颇有损伤。我大汉天军的威风,岂容这些鼠辈亵渎?属下因此下令将他们一体坑杀,以此警告叛逆,严正军法!”
“哼,”君贵冷笑道,“他们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小!你们不放火,不剽掠,不****,不滥杀,他们还会这样顽抗到底吗?”
“够了!”郭威站起身来,遍视群雄。“凶徒该杀,但不要滥杀。杀降不吉,也有负上苍好生之德。重进,传我严令,此后所有降卒,必须交给你来判断处置。该杀该收,按照军法呈报。谁不执行,你尽管报我知晓。”
重进肃然一礼,大声应诺。
“大军不日便要开拔,凤翔的王景崇、永兴的赵思绾,还等着咱们去收拾。延珂,崇威,你二人留下,向我回报辎重编组事宜。余下诸人,即刻散去,做自家勾当!”
众人齐声应诺。
铁甲铿锵,老的少的,纷纷走出中军帐。
中军帐外,君贵叫住了大步流星向自己马夫走去的李重进:“三哥!”重进在********兄弟大排序中行三,家人常唤他“三郎”。
李重进知是君贵,转过身来,礼貌地一笑。
君贵向重进拱手一揖:“多谢三哥。”有些话,不用多说,一切尽在眼神里。重进再一笑。重进的笑是难得的,这一笑,令他向来严肃的面容如同春风般和煦。
张永德从旁经过,见了二人,亦是轻轻一笑。今天他们似乎小小地胜了半截。
三人互相简单地行礼致敬罢,也没什么话说,各自走向自己的马夫,上马迅疾离开。
君贵的马向城门驰去,鬃毛飞扬。四五个裨将随之奔驰。紧紧扈从在身后的曹瀚、林远大声问道:“大将军,咱们去哪儿呀?”
君贵亦大声作答:“去看望符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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