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霖离开血龙湖的时候,疏楼龙宿正在和剑子仙迹凝神相望。经过之前那一番点拨,想来以剑子的悟性不难明白两个道理。第一件事,疏楼龙宿确实是有坑傲笑红尘。第二件事,儒门龙首正有打算接着去坑嗜血族首领西蒙。毕竟杀西蒙要先杀冰爵这件事还是剑子仙迹先同疏楼龙宿提起的。至于疏楼龙宿到底是因为什么打算去坑冰爵,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儒门龙首正在利用傲笑红尘之事取信嗜血族为实,打算借此理由将冰爵当成鱼一般地钓出来再灭掉也是实际。
尽管疏楼龙宿确实是对碍眼的傲笑红尘起了杀心,但首先当事人未死,其次再扯上苦境大义已足够其脱身。而聪明的剑子仙迹必然也不会再往下追问。毕竟这两个人,是相交莫逆的朋友。
“剑子。”这大概是疏楼龙宿一生中少有的极为狼狈的时候。所以直到杜芳霖甩手走出了老远,才听见身后传来了自家龙首慢悠悠的声音。
“嗯。”然后是剑子仙迹万分淡定的回应:“龙宿。”
儒道释并列三教,除此之外再无第四教能与其并肩。这并不是说,天下仅有三教修行方法最为高深,而是三教教义不相上下并且可以互通,不存在西风压倒东风,也可以一起携手进步。所以儒教弟子总免不了会交几个能谈得来的佛道弟子,如在三教高层名声远扬已成为标杆的三教顶峰,以及杜芳霖自家的两位佛道好友。他有感于一接到信函毫不犹豫准时到场的剑子仙迹,再有感于身后面子再不好看也还是忍住了没有拂袖就走的疏楼龙宿。春秋砚主有点想念自家死宅死宅的两位朋友了。
月色尚明。
伴随墨骨折扇徐缓摊开,无形之阵法笼罩住月光下的脚步,如流水般的光华从天际向下流泻,任监视血龙湖的嗜血者再怎样睁大双眼,也见不到血龙湖中的异象,更看不见半途离去的人影,正是引光掩神之术。不过彻底离开血龙湖之后,避开嗜血族之耳目,春秋砚主当不会再掩身形。
杜芳霖的脚步停留在距离血龙湖大约十里之外的一处桃花林下,抬头静视月下芳华,继而折扇摊开坠于地表,幻化出柔和白色绒毯。幻化出的东西,大部分仅仅只是欺骗人之五感,然而阵法却确实能隔绝地面之灰尘杂物。因此春秋砚主且正衣冠,继而拂袖坐下。他随身的扇子,就是万能的后期,每一根扇骨上都有铭刻一种实用的阵法,一共有十四种。
在人坐下的同时,桃花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疏楼龙宿早有准备,大概是早已预计到杜芳霖会有兴致看一看野外的桃花。先是一名青衣青帽的儒生静静捧来案几。接着是黑发赭衫的儒生在树下点燃了炉香。然后是蓝衫金冠的儒生恭敬送上果盘。最后才是金冠红衣的娇俏少女穆仙凤取来亲手泡制的热茶。茶香、炉香、桃花香。杜芳霖抬手取茶。穆仙凤侍立一旁。那三名先后送上物品的儒生正是儒门天下现今对外的三名监司,鱼游水、花伴月、雁穿云则安安静静站在另外一边,大气也不敢出。月色之下,一时安静得足以听见桃花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杜芳霖拥有足够的修养,直到缓缓品完一杯茶,也未曾发出一丁点声音。然后他道:“至今日起,二十日以内,儒门天下不接待任何访客。”
“是。”穆仙凤应声。
杜芳霖道:“花伴月、鱼游水,闭门思过半载。”他已经不记得接下来儒门天下这三位礼监司究竟是谁会死在武林中,就直接三人并列罚过,“雁穿云回归龙门道,若无龙首御令,不得再入武林。”唯有负责燃香之雁穿云举止最为自然,因此稍有优待。一时桃花林中气氛更加肃穆。礼监司三人称“是”,谁也不敢太大声,花伴月鱼游水两人神情沮丧,都以为自己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对。雁穿云越发行为谨慎,小心翼翼站在桃花枝下。
这花赏得也蛮无趣了。
现在连穆仙凤也不敢抬头看他。杜芳霖声音愈发清雅:“尔等自去。”
儒门三监深深行礼,安静退场。穆仙凤轻手轻脚再斟一杯茶,敛袖行礼,后退离开。杜芳霖低头凝视杯中热茶,一时什么兴致都没有。所以他才常年居住孚言山,一点也不愿住在儒门天下,闹心。
一起身一拂袖,折扇再度化出落入指掌。但树下一尘不染的洁白绒毯却直到天明时分才伴随案几、果盘、茶壶等幻化消失,只余树下一炉冷香,散发如冰冽之气息未散,宛如一夜幻梦。
而杜芳霖则彻底丢下了疏楼龙宿,在天色将明的那一刹那踏上白云山。白云萍山不相逢,人间天上两稀微。黑河潮浪封明玥,不见峨眉蔺不归!白云山上浩然居,道观门柱刻有两句话,大门紧闭,不知岁月。直到白衣墨衫的儒士手持折扇趁晨雾而来,却像是一瞬间让白云山自晨光中醒来。
虽然门扉不动,风却是动了。
风中蕴含剑意,正是久违之人对于好友的致意。别人家的好友,以疏楼龙宿为例子,总是一人沉默两人搭台。换成杜芳霖这里,是佛也沉默道也沉默,他一人说足了三人的话。如今各自身具高位,佛也是宅,道也是宅。这个道,还是个不肯回头的死宅!
因此白云山上,见到浩然居安静关闭的两扇大门,杜芳霖慢慢地合拢了扇子:“我最近考据古籍,练峨眉的练字有几种写法,要我教你么。”他倒是不用儒音说话,温雅中显三分清朗。但这说出话却有点不太中听,“学会之后,足够你十日一信,与萍山上的那位一同研讨十载,如何呢?”出来聊会天,宅这么久,摘蘑菇呢你。
白云山浩然居的主人云飘渺蔺无双正是苦境道门一位早已名列散修中的先天人物,如果不是因为恋慕萍山之主练峨眉而不得选择闭门不出,名声也不会比起他的两位儒佛好友低到哪儿去。
杜芳霖早就知道蔺无双会喜欢上练峨眉。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会交这么一位朋友啊。他要是早知道……好像也没辙。打不得骂不得也抢不得,修行人动情那叫历劫,非同小可,在佛门触犯戒律,在道门废功判死的。不过儒门没这说法,成亲生子的多了去了。不过春秋砚主目前懒得动心,教孩子太烦,养鱼就够了。
浩然居里似乎有点动静。
杜芳霖再接再厉,继续不紧不慢:“黑河里的剑锈了。”
“上一次我派人来浩然居帮你除草的人见过了吗?”
“月灵犀有写信来告诉我,学海无涯乐部最近有几名女学子甚是出众。”
“听说萍山上有一味奇草折耳根,好友你这白云山我看也不差,一路走来见到数味珍奇菌菇,当可配之熬制上佳羹汤。”
“不好意思。君子远庖厨,看来作为好友,我应该先想到要替你招聘厨娘。嗯,还是我有记错草名,那会是什么呢,不如今日先往萍山见一见云人,说来也是好久未见了。”
杜芳霖道:“不回答就当你无异议。这样罢,等汤熬好,我也送一盅去请云人……”品尝。最后两个字被剑风逼回了喉咙里,一根白发悠悠坠落。接着浩然居的门竟然开合了一瞬间,被人用重手法丢出了一罐茶。
茶是好茶。
杜芳霖折扇一旋,将茶罐接在手里,脸色立刻一变:“蔺无双!”
砰。一个茶几又被人扔出来。
接着是重重落地的铁炉。
然后是茶壶、木炭、风扇。杜芳霖再也待不下去,别人是端茶送客,他这好友是泡茶送客,还是让客人自己泡。
“好好好,你且目下无尘,日后再看你如何求我。”折扇打开,背往身后,他横眉抿唇:“北域有变,异度将出。莫忘记吾曾对你说过,那位高僧九峰莲潃下所布之棋子。若这样还说不动你,我杜——”
好像也不能把人怎么样。
浩然居里有人轻叹。
杜芳霖合拢折扇,缓缓吐气:“你出关之前,我来帮你照看练峨眉。”
没救了这人。
他也想要一个剑子仙迹那样事事通透又讲义气的好朋友。但是为什么偏偏脾性合得来的是眼前这货。北域有变,天命将至,杜芳霖打算先过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