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喵喵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我凑过去细听了听,听见她一直在问我:“你怎么会杀我,你怎么可以杀我,你怎么能杀我?”我颇为爱怜地托起喵喵的下巴:“我会先把你打晕再动手的,所以你不会感到痛苦。”
帮喵喵梳好头发后,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我和喵喵此刻不是身处我们的的出租房里而是坐在我们职业高中的篮球场上,我甚至还能真切地感觉到当年吹过我们的那一阵傍晚凉风又重新吹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那里是座偏居一隅的小县城,到处都是孤僻的山川和深绿色的湖泊以及在山川湖泊之间飘来飘去的云朵。此时此刻,当我准备在异乡这里杀死喵喵时,小县城在我的记忆中变得出乎寻常的惊艳。
我记忆中的家乡简直是一座火焰之城,这座并不华丽的城市里时刻涌动着火焰,所以时不时会有人燃烧。我基本上不喝啤酒,我只喝鲁山老窖之类的一点即着的高度数白酒,我也很少出现在教室,我只出现在篮球场以及天天被老师们批判的“三室一厅”——台球室,电游室,录像室和舞厅,我熟悉那种烟草酒精汗水和雄性荷尔蒙混杂在一起的青春气味,我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大声说话而无所顾忌。
我和喵喵这几年共同经历过的那些记忆犹如护城河的河水一样在我们之间缓缓流过,这种感觉几乎让我心碎。
护城河是我们那里小县城的母亲河,关于护城河,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条不大的河几乎承载了我们这里人全部的忧伤和喜悦”。每年腊月二都会有盛大的敬河神仪式,天黑以后,全城关灯,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数百个、数千个、数万个火把会在大街小巷跃动,等到全城遍地是火把时,大家便一起向峒护城河河跑去。在熊熊火光中,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通过一个巨型喇叭带领大家用神秘到只有这个老人自己和河神才听得懂的语言念叨《河神颂》。听说在革命年代,这个仪式也从未断过,只不过在念完《河神颂》之后还要用普通话念几句《领袖颂》—县城革会的领导们很有远见地觉得领袖听不懂我们家乡话,所以要求大家一定要用普通话念。
以前我还不理解什么叫做护城河河承载我们那里人的忧伤和喜悦,现在似乎也有些触动了。我拿手往西边指了指,问喵喵:“我很想念家乡,估计你也很想念吧?”喵喵点点头表示她赞同我的意见。
我叹叹气说:“如果毕业之后没有出来打工就好了,在县城上个小班买个小摩托,隔三差五喊你打麻将吃烧烤,到年龄了就娶老婆生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这种懒洋洋的日子该会有多惬意。现在倒好,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了,吉首也回不去了,就连死都不能死在那里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所以走过去和喵喵拥抱了一下,然后轻声对她说:“闭上眼睛吧,我要送你上路了,这间小房子就是你的‘望乡亭’了。”
喵喵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抽搐个不停,无声的眼泪洒得遍地都是。我想起自己在火车上对喵喵说过的那句话“有我在你就很安全”,说实话,这句话是我灵感一来随口说出来哄喵喵高兴的,她却很珍视这句话,经常在公司的姐妹们面前炫耀说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绝对可以为她奋不顾身,然后她还会挑衅地问那些姐妹们一句:“有人可以为你们奋不顾身吗?”
想到这里,我心痛了一下,然后失去了杀掉喵喵的决心。如果喵喵不相信这句话,那么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可喵喵偏偏相信了这句话,所以我觉得要成全这句话和她对我的信任,我不想让她觉得这世上完全没有可信的人和可信的话——因为我自己也想这世界上有哪怕那么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
我松开喵喵:“感谢这几天你来这里陪我,回去的火车上注意安全,警察问讯你的时候,还恳请你尽量帮我拖延一下时间。”喵喵从地上爬起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二孬,这是我还给你的。”接着她用我从未见过的的表情嘲讽我说:“你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嫌我的命不值钱所以放过我?”我说:“别说得这么难听。”
喵喵使劲和我抬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说不定将来的哪天我就会要了你的命,所以我郑重建议你还是杀了我,免得到时候你又后悔。”我恼怒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跟一个杀人犯跑到这里来,你走吧,你快点走吧,你现在就快点走吧,祝一路顺风。”
喵喵提起行李咚咚咚地走了,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她一点点地走远,当她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后,我如同一根绷断了的弦一样瘫在床上,无边的孤独像是泥石流一样向我涌来,很快就把我淹没了。
我很后悔让喵喵知道我的事情,更后悔在这里和喵喵相见。我深呼吸一口气,匆忙收拾起了行李,我必须要赶在警察找到喵喵之前尽快离开这里,可是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呢,或者说离开这里我又想去哪呢?我双手抱头,再次陷入了孤独之中。
一阵敲门声把从我孤独中捞了上来,接着传来了喵喵的声音:“开门,是我。”我把门打开后,喵喵拖着行李箱飞快地走进来。
我都没来得及问喵喵怎么又跑回来了,喵喵就闷闷地说:“如果有一天,当我需要你为我飞蛾扑火的时候,我希望你不会找借口推脱。”
我和喵喵四目相对一阵,然后她慢慢向我靠过来,我用力推开了她:“谁让你回来的?”喵喵说:“你不想我回来?”我说:“我本来都快平静了,你凭什么又跑回来打扰我。”喵喵再次向我靠过来:“你口是心非,你其实是想我留在你身边的。”我第三次推开了喵喵:“求求你快走吧。”喵喵哇的一声哭了:“说好了你不能推开我的,你为什么还要推开我?你这么三番两次地推开我,总有一次我会没力气靠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