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六年(1751 年),中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一心想改变雍正皇帝峻急统治的乾隆大帝,兴起了他当政以来的第一场文字狱——“孙嘉淦伪稿案”。这也就是历史上所指的乾隆十六年至四十一年(1751 -1776)的文字狱高峰。
在雍正执政的十三年间,文字狱有近 20 起,令士人屡遭挫辱,然而仍有不怕死的硬骨头,比如唐孙镐上书,坚决反对对吕留良的处理,刀锯鼎镬在所不惧。不过总的讲,已是彻底粉碎了士人的精神气节和社会责任感,使士人变成了视皇权为马首的奴才,甘心充当御用者。乾隆朝的文字狱,进一步扼杀了残存在士人心里的忧国忧民精神,以皇帝是非为是非,不敢多说一句话,低眉俯首,做了十足的应声虫。大学士梁诗正总结出为官的一条重要经验是“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
士人远离政治与现实,单单从某种角度看,这也许谈不到不好,关键是这种研究路向不是士人自己愿意选择的,而是生存发生严重危机之后无奈的抉择。闭口不谈政治、身心远离现实,成为当时士人求生的行为。把士人、官员培养训练成奴才,在国家无事的太平年景,无所谓好与不好,可一旦国家需要真知灼见的时候,只会歌功颂德、磕头如捣蒜的人物,能贡献什么呢?
可想而知,孙嘉淦,这个以“敢于犯颜直谏”闻名的人物,在这种环境下命运会多么令人沉思。
孙嘉淦(1683—1753),字锡公,山西兴县人。康熙五十二年中进士,点翰林。雍正帝即位后,孙嘉淦上书:“请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令雍正十分生气,对诸大臣宣示说:“翰林院乃容此狂生耶?”大学士朱轼对曰:“嘉淦诚狂,然臣服其胆。”雍正说:“朕亦且服其胆。”(《清史稿·孙嘉淦传》)以后,孙嘉淦仍不识相,遇事每每有所陈奏,雍正很不高兴。雍正十年(1732 年)抓他个过失,革职拿问。刑部拟斩,雍正帝特加恩免死,对大学士们说:“孙嘉淦性气不好,但不要钱,可著在银库行走。”
乾隆即位,孙嘉淦被擢用。“被擢用”的孙嘉淦,针对权力过分集中的弊病,上了著名的“三习一弊疏”。“三习”为“耳习”、“目习”、“心习”。大意是君主往往开始听得进逆耳忠言,也能做到礼贤下士,可在高位的时间一长,颂扬话听多了,臣工敬畏的样子看惯了,就容易生出自傲辱人的心理。“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曾文正在《鸣原堂论》中说,“三习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觉。”
这不仅是清王朝统治者的脚下的泥沼,而且是一切统治者容易堕入的深潭。
此疏的语气,与上疏雍正的时候大不相同,所用辞藻少了几分锋利、增加了相当程度的舒缓,可意见仍然是尖锐的,仍具有过去的锋芒。孙嘉淦仍然在履行着知识分子和人臣肩负的责任。
孙嘉淦的这些精辟的见解,受到了乾隆皇帝的赞扬,并将孙嘉淦的上疏当朝作了宣示。这更使孙嘉淦“声名日隆”,更令朝野正直之士大为仰慕。
不过,孙嘉淦这种直谏的勇气并没有坚持多久,最终在皇权的打击与恐吓之下蜕变了。
乾隆十五年(1750 年)七月,江西千总卢鲁生与守备刘时达合谋,假托素有政声的孙嘉淦之名,撰成以指责乾隆帝“五不解十大过”
为主要内容的奏稿,意图制造舆论,以阻止乾隆帝劳民伤财的首次南巡。“伪奏稿”在全国各地暗中流传开来。乾隆十六年六月,“伪奏稿”流传到云南时被乾隆帝发现了,由此他顺藤摸瓜,辗转根究,在全国追查“伪稿”作者。至十六年十一月,仅四川一省即查获传抄伪稿犯二百八十余人,而湖广、江西更多于四川。在追查的过程中,“情伪百出,有挟仇诬扳者,有受嘱开脱者,有畏刑妄承者,甚至教供串供,附会迁就,株连扰累”,暴露出吏治的种种弊端。十八年二月经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奏,卢鲁生、刘时达凌迟处死,鲁生之子锡龄、锡荣斩立决,亲属照律缘坐。至此,历时一年又八个月之久的伪造孙嘉淦奏稿案方告结束。
此案对孙嘉淦的影响很大。这位在封建官场“扑腾”了几十年的大臣,从中了进士以后,历经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看到了太多的文字狱,他熟识的、不熟识的许多人都因文字丢了命。
事实上,孙嘉淦对文字也是很注意的。经过多次坎坷之后,他对文字比以前要慎重许多。他喜欢著书,做翰林时写了一本《春秋义》,刊行后被雍正帝训斥了一顿,后来他不仅把《春秋义》连同书板烧了,其他著作《诗删》、《南华通》也付之一炬。此后,孙嘉淦居官更加谨慎,他仍然上疏建言,但谈的多是如何禁酒,怎样治河,并为自己搞了个“八约”以自戒。“八约”的具体内容,我们可以从史家为孙嘉淦所作的传记中窥知一二:“事君笃而不显,与人共而不骄,势避其所争,功藏于无名,事止于能去,言删其无用,以守独避人,以清费廉收。”到了晚年,孙嘉淦更善于逢迎帝旨。
但无论他如何谨慎小心,置身于专制的环境之中,不可避免要因言获罪,更不可避免遭受牵连。在追查伪稿期间,孙嘉淦被吓得心惊肉跳,面对着围在身边哭泣的妻儿,对以前所作所为深表后悔。他说,过去雍正皇帝和现今皇上屡戒我好名,伪稿纵然与我无关,但奸徒为什么假托我的名字而不假托别人的名字?乾隆十八年,他在追查伪稿的政治风涛中惊惧而亡。
由直谏到舒缓再到悔恨当初,孙嘉淦变了,变得如同奴才。他的仕途生涯,是清代士风发生历史性转变的一个缩影,说明中国的封建专制统治已经把士人的气节芟夷殆尽。传统的读书做官变成了读书做官做奴才。做了官之后,顶戴花翎下的头颅,不再具有任何思想深度,相反倒往往成了庸俗猥琐的遮掩物,士人只剩下追名逐利一条路了。
《康乾盛世历史报告》有段沁人骨髓的话:没有思想表达的自由,创造性的思想火花就可能随时熄灭,而起不到传播思想和激发人的思想的作用。而没有思想的积累,就谈不上思想的进步。因为我们不能总是重复古人已经有过的思想。所以,禁书和文字狱对于社会文化发展的危害,更多的还是存在于无形之中。这可以解释:清朝退出历史舞台好几百年了,为什么人们仍然奴性十足?其实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缺乏智慧,也不是不懂思想自由之可贵,而是历史遗留的痕迹太深刻,人的灵魂被历史那件巨枷压在中间。世人多有哂笑我中华缺乏思想巨人者,实是知晓其一不知其二。产生思想巨人,不仅需要个人具有强烈愿望,更需要土壤和深厚的背景,假若缺乏后者,前者也就不复存在,孙嘉淦就是显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