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专制社会的历史虽有几千年,圣君名臣却不多。不多,原因有多种,只以专制社会君主为所欲为的脾气而论,名臣就不会多。
如果胆子不大,又缺少讲话的智慧,“谏”与“死”的联系程度就相当紧密了。人们提起魏徵时,总怀有崇敬之情,往往不在于老魏那些具体意见,而首先在于“敢”字。史上的君主提倡臣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多得是,但真要有人提点像人话的意见,砍人头者不少,把人家发配到远处者更多。明智如李世民,最后不也把魏徵的墓碑推倒了吗?后来念及老魏的好处“复立碑”,提意见的险恶于此可见。除非你翘着兰花指说:领导,我对你太有意见了。你为了国家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是危害革命。老魏的意见不是这类没有人味的话,全是皇帝怎样做才可以治国安邦的。敢披逆鳞又能全身者,老魏怕是古代第一名臣。当然,老魏再能,如果不遇到李世民,也可能小命不保。因此,后人一提老魏,必然想到李世民;说起李世民的时候,也忘不了“魏徵”。君臣捆绑如此紧密,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魏徵一生也不算顺利,从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曾出家当过道士。在隋朝做过小官,投奔过瓦岗起义军。唐立国后,先为太子李建成效力。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世民没有杀他,也没有怪罪于他,而且委他以谏官之职,询问政事得失。贞观元年(627 年),魏徵被升任尚书左丞。贞观十七年(643 年),病逝家中。老魏追随李世民 17 年,一生给李世民提了 200 多条意见,粗算一下,一个月一条。他的意见质量很高,不是某地名不好需要更名之类,也不是某处有裸体纤夫,可大力开发其旅游资源那类混账话。他的意见,对皇帝而言是关于长治久安的,对老百姓来说是关乎安居乐业的。在我国的历史上,魏徵是提供重大意见最多的臣子,自然唐太宗可能是接受臣下意见最多的皇帝。
唐太宗践皇帝位以后,虽然知道魏徵有思想有见解,但对他的意见并不是特别认可。《资治通鉴》载:“上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徵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黄帝征蚩尤,颛顼诛九黎,汤放桀,武王伐纣,皆能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邪!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从徵言。”虽然李世民“深然之”,但看那样子,只是觉得魏徵的意见比当时的宰相封德彝的正确,经过内心反复斗争、酝酿,才“卒从徵言”。不惟如此,有一次李世民回寝宫后气呼呼地对长孙皇后说:“会须杀此田舍翁。”原因则是:“魏徵每廷辱我。”什么是“廷辱”?字面的意思是“朝廷上当众侮辱”。其实,那是李世民的错觉,魏徵不过是当着朝臣的面提深刻的意见而已。提意见,往往指手画脚面红耳赤,猜想起来,李世民可能觉得很没面子。
执权柄者都有这毛病,一方面征求意见,一方面认为提意见者居心叵测,压制意见。真是伴君如伴虎,伴权如玩火啊!后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即在意见的包装上下功夫——意见外层裹着甜腻的糖衣,让听者听了很舒心。世上是否有这样的好事,不得而知。实际中好像那个“太监劝谏法”并不顶事。记得黄仁宇先生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说:“太宗之受谏,不一定是以受谏为目的,而是表扬自己虚心明察做好皇帝的门面。”此话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但诛心之论,于理论可能有益,对实际生活则未必有什么好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李世民虚怀纳谏,从善如流,于己于人都有好处。没有李世民,焉得出一个魏徵?
另外,专制制度下的监督顶多是多几个魏徵,分外的话是不敢说的。
如魏徵那样提提意见,碰上李世民这样素质不错的皇帝,还能获得承认,起一点监督作用。史书说李世民不敢当着魏徵的面玩鹞鹰。假如遇到一个颟顸且暴虐的帝王,老魏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就很难说了。没有制度的严格约束,谁也说不准皇帝会怎样做事。
后来李世民离了老魏的规谏很有点食不甘味的劲头。魏徵有一段时间患病请了假,李世民说,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的缺点多了。老魏死时李世民以镜子喻他,实在是情集与此,水到渠成。设若当初李世民视老魏的意见如无物,设若李世民以为老魏用心险恶,就是魏徵比现在还敢犯颜直谏,他也很难有机会或有兴趣思考很多国家大事,思考了也未必肯说出来;设若李世民求谏有始无终,老魏也不会讲国家社稷。《新唐书》为萧瑀作传时云,萧瑀入拜太常卿,迁御史大夫,参预朝政。但是这个人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之短,时或意气用事,对房玄龄等人的小过失,痛加参劾,皇帝不加采纳,由是自失。《资治通鉴》谈及此事时,也说“瑀由此怏怏自失,遂罢御史大夫,为太子少傅,不复预闻朝政”。萧瑀所弹劾的内容如何,我们不去管它,让人关注的是萧瑀的此后行为。他的意见不被皇帝采纳,很失落,不再议论国家大事了。一个人的意见遭受不理不睬的命运时,谁会不缄其口?不管一个人性格多么耿直,多么迂曲,说出的意见多与少,总和受到的重视程度成正比。唐朝前期不仅魏徵爱提意见,大臣们大多如此。
有一次李世民问魏徵:“比来朝臣何殊不论事!”翻成白话似乎就是:近来朝臣为什么不爱议论国家大事?老魏很实在,回答:“陛下虚心采纳,必有言者。凡臣徇国者寡,爱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李世民不愧为明君,连连点头称是。这样的问题李世民的儿子李治也问过大臣,只是那位臣子说,陛下做的已经尽善尽美,别人没什么说的了。说这样的话的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思想蒙昧。
1896 年 8 月 28 日,大清帝国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赴美访问,9 月 2 日在纽约华尔道夫饭店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其中谈及了新闻的真实性问题。李鸿章说:“清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清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清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的报纸也没有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这段话颇有独到之处:一是没有像别人那样强调清朝国情与美国不同,二是把报纸缺乏真实性直截了当地完全归罪于编辑,“倒打一耙”的猪八戒功夫很了得。从表面看,李世民是问:臣子怎么不提意见了。李鸿章在答:清朝新闻为什么没有真实性。细想理路是一致的,只不过魏徵所说的原因不同于李中堂而已。唐朝兴盛,晚清败落自有世界大势的原因,上层思考问题的方式怕也不可忽略。
世事是发展的,意见也就没有停止的那一天。臣子的意见未必很正确,人主也不一定按臣子的意见去推动世事更替,但社会必须理解臣子的苦心,给臣子一个正确的评价。不提意见的人,未必真心热爱江山社稷,意见多的人也不一定有“狼子野心”。爱不爱我们这个国家,与意见多与少不是比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