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静站了一会,杨絮转过身子,说真太晚了,路这么远,回去怕来不及。她想,要是能跟喜哥走这么一段夜路,她只会希望路长些。
今晚得回去,晚上拜月娘,明天再回去节都过了。再说,明天下午就得回厂里。我镇上有朋友,我能借辆脚踏车,半个小时就能到西村。看来,丑春心里早有安排。
杨絮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收拾点东西就下来。
坐在车架后,杨絮满身不自在,她从不知道夜可以这样静。本来,在镇上,走出厂子就有灯火和走动的人。在村子,出了屋子,有蛙声有虫鸣热闹成一片。今晚,在这田间小路,怎么什么虫儿的声音也没有。只车轮辗着路面沙沙的声响和丑春的喘息。对着面前这个厚实的背,杨絮无数次地幻化出喜哥影子来。每一次回到现实,发现是载着自个儿的是丑春,都让她的心狠狠地抽缩一次。
看得出丑春的紧张,一个大男人骑着一辆脚踏车,居然在微微发抖,他小心翼翼地踩着车,可越小心车身就越不稳定地摇晃。对着这个厚实而陌生的后背,杨絮心里一阵感动一阵厌恶。厌恶过后又觉得自个儿不对,人家好好也没干什么,就是偏偏找了我这么个心里有人的。她啪地跳下车,立在路上不动。
一开始,丑春以为把杨絮摔下车,吓了一大跳,支了车子,忙忙地问杨絮是不是摔着了。看着杨絮不声不响地摇头,他拿袖子直擦额上的汗水,说那就好那就好,上车吧。
杨絮不动,说我不上车,你回去吧。剩下的路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得了。免得你到了西村还得转过来,到时该三更半夜了。
丑春高兴地笑起来,想不到杨絮是在给他着想呢。他搓着车把直晃头,没事没事,我一个大男人家,就算在这田头蹲一夜也没事。天全黑了,月还没有出来,这路黑成这样,又是这样偏僻的路,你一人怎么走回去。快上车吧。
说实在的,望着前头越远越黑的路,两边不是菜地就是田,杨絮还真有点发怵。但她想来想去,这点害怕比起坐在丑春车架上的别扭要舒坦些,便独自己迈起步子,你回吧,我想自个儿走走。
要走也行,我推车跟着走吧。丑春居然笑呵呵地追上来。如果说刚才杨絮心里还有感动的话,这会,那一丝丝感动也让不耐烦替代了,她突然硬着语气说你走什么呢?有车走什么走。我一个大人,这路从小走到大的,能把人走丢了?我自个儿走!
丑春让杨絮这么一喝,猛地站住,半低下头。良久,才慢吞吞地开口,杨絮,中秋是大节日,离家多远都赶着回去。要是因为我,你不想回家,那就得怨我了。今晚我是一定得送你回去的,以后你想怎么说都行。你让我现在先走,你说我真能转身回去?
杨絮走过去,跳上车架,淡淡地说,走吧。
车又开始磕磕碰碰地朝前了。
到小石桥前,丑春下了车,说我推着车走在前面,你在后面跟过来吧。
此时,月已经出来,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三根并在一起的石条,微微拱着。因为堤坝高,水位低,这石条拼成的桥就更显得又高又小,远一点看去吊在半空中似的。杨絮从小就害怕走这桥,白天走的时候腿脚还禁不住发颤,眼睛忍不住落下深深的河面上。现在是晚上,她还从未在晚上走过这座桥,看着整个人就有些发软了。要是身边的人是喜哥,她会扯住他的胳膊,老老实实说害怕,不敢走过去。但那不是喜哥,是丑春。她只好半咬着嘴唇呆站着,暗暗咽着唾沫,想着怎么直视前方一步步挪过去。
丑春推着车已上了桥,回过头见杨絮还在原地站着,便把自行车往后推回来,挪到杨絮面前,说你拉着车架子,我在前面推着车,你只管跟着车走就行,别看脚下。又接过杨絮的包,斜挂在自己身上。
这回杨絮没再拧劲,拉了车架子,眼睛尽量看着车,慢慢跟着丑春往前走,这样果然好得多。
到了村口,杨絮不肯再坐在车上,跳下来走。丑春推车跟着。尽管这样,还是有几个邻居的大婶大嫂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盯着他们。杨絮心里又无端地冒出火气,心想这丑春真是不识相,送到村口也就是了。她自个儿走回家,他这是跟着干嘛。铁青着脸三步两步走到前面先抢进家门。
丑春没有跟进去。杨絮在屋里听到妈迎出去,招呼丑春进来,丑春说得回去了,以后再来吧。妈说再急也得歇歇脚,喝杯热茶,这夜一深,外面可冷着呢。杨絮没听到丑春回声,大概真想进来再坐坐。她忙出了屋子,走到门边,说妈你看看这月都出来了,天不早啦。到镇子的路也不近,还能耽搁?再说,人家也得赶回去拜月娘呢。
丑春本来支起车,听杨絮这样说,忙重新推起车,呵呵笑着,是这样是这样,家里还等着呢,以后再坐吧。说完,推了车就走,杨絮妈怎么留也留不住。
杨絮见丑春的背影拐出巷子,稍有些过意不去,但心底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妈在一边絮絮叨叨地怪她不懂人事,丑春好歹专门送她回来,却把人挡在门外,杨絮只管抬头去望月。去年,也是这样的月,喜哥还给她做了一个多么精巧的灯笼。
给月娘上过香,杨絮见妈和邻居扯着闲话,钻了空拐出村子,直往东村而去。
杨絮到的时候,秀花正跪在天井里上香。杨絮看着秀花上了香站起来,说秀花嫂,我来看看喜哥最近有没有信?
秀花稍偏了身子端茶盘,轻轻摇着头说没有。她这一声没有说得很虚,因为喜哥的信已经在箱子角留了一叠,一半是给她自己的,一半是给杨絮的。给杨絮的都封着。
杨絮垂下眼皮静默了半晌,说秀花嫂,喜哥都出去好几个月了,能没个信儿?你也不操心?
喜哥是老先生介绍去的,没事,有人照看着。喜哥干活的地儿在大山上,大概不方便寄信。这几个月都是通过老先生把钱寄给我的。
那喜哥捎钱的时候就不捎个信儿?杨絮的疑惑越来越深,是喜哥不想捎信回家?
秀花最害怕杨絮缠着这问题,这几个月来,杨絮每次从镇上回家,都会跑过来,眼巴巴地问她。杨絮越这样眼巴巴的,秀花越不敢透露半个字,觉得这两年轻人真是固执得让人担心。或者,杨絮妈先前的安排真是对的。
每每想到是喜哥自个儿不想捎信回来,杨絮就不再说什么了。她默默地坐了会儿,跟秀花打了声招呼,就踩着月色回去了。可回去的路上,她又止不住想,现在这月色喜哥也正踩着吧。这样一来,她就站在月光中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