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絮儿,水开了吧,快端出来把茶沏上。妈又在厅里喊了,杨絮赌气地往炉子里又加了两把稻草,也不管锅里的水已经咕咕咕地聒噪了许久。她心里麻麻乱乱的,很后悔这次过节从镇子上赶回来。可不回家又到哪儿去?厂里都放了假,一个人住在宿舍里,不单别人看着怪,她自己也别扭。心一乱,她又使劲往炉膛里塞柴火。
哈哈哈,哪能哪……你说说……厅里那个胖胖的婶子一阵阵大笑,这粗粗的笑声跟她的人一样,给杨絮极不舒坦的感觉。她怎么坐了这老半天还不走?热水瓶里原有的水已经沏了茶,现在还得重烧,真没见过这样的。
絮儿——妈又在催了。
杨絮懒懒地站起来,舀水。
又是这样,杨絮心里暗暗发毛,她一走出来,那胖胖的婶子一双细眯的眼睛就直盯着自个儿,脸上带着讨人嫌的笑,大着嗓门跟杨絮打哈哈,问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杨絮想阴着脸不答又不行,妈在一边已经斜着眼睛瞪了她几眼。只好敷衍地应几句,急急地躲到里屋去。
杨絮一进里屋,外头又哈哈大笑,那女的说,姑娘家,脸皮儿簿。接着,就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地跟妈咬着什么,那嘀咕声中时不时夹杂着笑声。杨絮明白她们说的全是自个儿,恨得直咬牙,跺着脚跟却也无可奈何。
两瓶开水沏茶用了个精光,那婶子终于拍拍坐得发麻的腿摇晃着站起来,说她该走啦,临走又用她自己认为很低其实一点也不低的声音对妈说,大姐,你好好想想,那小伙子人品是没得说的,家事嘛,前几年有在南洋的表舅帮扶着,过得实实在在的。这些年虽说那表舅过世了,家底总不会错吧。
说完这话,立即夸张地提高声调,杨絮妹子,我先走啦。妈也跟着喊杨絮出去送客。
杨絮闷着脸走出来,半埋着头跟在妈后面,送那婶子出门。送过那婶子,两人重新进客厅,妈笑眯眯地收着茶具。杨絮一看那茶具和妈的笑脸就莫名地冒火气,她想跟妈好好说清楚,但说清楚什么她自己也糊糊涂涂的。总之,她不想再让像刚才那婶子一样的人上门说她的事。但妈什么也没跟她提,她怎么开口跟妈说呢?杨絮从小到大一向温存听话,这会儿心里有再大的不情愿和抱怨,也只窝在心底,不敢大着嗓门跟妈说话。
作为发泻,她只能拿起扫把,默默地打地。
正扫着,有个人影踏进门槛来,抬起头来,是喜哥的笑脸。这张笑脸就像连绵雨天后初出的阳光,把杨絮心里的阴闷一扫而光。她三下两下把地扫好,招呼喜哥,转身要重新烧水。突然看见一边的妈脸色沉沉的,对喜哥冲着她的笑脸一点反应也没有,弄得喜哥不尴不尬的。
不知为什么,这几年妈对喜哥的态度是越来越坏了。小时候,她和喜哥到彼此家里吃上一顿两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秀花婶子要是找不着喜哥了,准会找到她家里来。妈一时喊不着她,也会先找到喜哥。那个时候,妈就当喜哥是自己半个儿子。可从自个儿上了初中后,喜哥到家里来,妈就很不高兴。她问过几次,妈把话头都推开了,说这哪儿说起呢,喜哥也不是生人了,难不成每次还得像客人般招待着?有时逢着她不高兴,还小声嘀咕,都这么大的小伙子,也不找点正经事做,整日串门,像什么话?
杨絮心里有气,说喜哥做的正经事比村里谁都多,他整日在家里干着雕刻的活儿呢。她还想说,喜哥哪有到处串门,他走得最多的就是咱们家。但想了想,终把这后一句话吞下去。不单是妈变了,她自个儿也在变,她越来越多地把话藏在心里。
大哥从小就不大喜欢喜哥,说他不会说不会听,就会比划,要不就是在纸上画来画去的,闷死了,他的玩伴多的是。现在妈对喜哥是怎么啦?这让杨絮很难受。
妈转过脸,把身子半弯在绷子上,头也不抬地绣花。杨絮看着喜哥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搓着的双手没处抓挠的样子,心里像有排排的小刺在刺着。她不想烧水了,就算烧了水也没心思沏茶。她拉了张凳子坐到喜哥面前。两人对坐了一会,竟有种从未有过的别扭,杨絮也搓起手来。以前,她就算和喜哥默默坐上一整天,也同样是自然欢喜的。今儿是怎么了?
后面正绣着花的妈把线扯得特别响。杨絮明白了,就是这个无声的背影让他们别扭。杨絮站起来,向喜哥晃着头示意,两人出去走走。喜哥似乎等这个决定等了许久,他刷地站起来,那种纯净明朗的笑容又回到他脸上。
絮儿,没事不帮着绣花,到处乱跑。杨絮和喜哥将要踏出门槛时,妈在后面硬邦邦地说。
杨絮转过身,妈的表情冷冷的,她静静看着妈,一会儿声音很低但很坚定地说,我这是放假,出去走走,毛厂里干活是不能出门的。
说完扯了喜哥大步而出。妈在身后又提高声调喊了一句,絮儿……杨絮只稍稍站住,又往前走。从小到大,这大概是杨絮第一次如此不听妈的话,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妈捏着针呆愣了好一会还无法回过神。
一路上,喜哥都半埋着头,杨絮她妈的话他是听不到,但她脸上冰冷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看看走在身边的杨絮,也很难过的样子,这让他很过意不去。眼看着走到巷口,喜哥停下去,跟杨絮比划着,让她回去,刚刚妈喊她,一定是家里有事。为着让杨絮放心,他的笑容又明明朗朗地从嘴角溢出来。
杨絮看着喜哥的眼睛,这双深而清的眼睛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眨也不眨地看着你,让你安心,也让你不忍心骗他。她想了想,回应喜哥一个笑容,点点头。
杨絮说,我吃过饭再去找你。
喜哥笑着点点头。
杨絮重新向家里走去。走了一小段路,回过头来,喜哥还站在那儿,见她回头,笑着朝她挥挥手。
进了门,杨絮不管妈还想跟她说什么,扑进里屋,把头埋在被窝里,立即有热辣辣的泪水溢出眼眶,渗进被单。此时,她极想号啕一场,她隐隐感觉到生命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