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老先生,您就收下喜哥吧。他虽然听不见说不了,可他很用功的。就是说不了,他不吵人不缠人。对了,喜哥在家是干惯活儿的,也干得好,您家里有什么活尽管使唤。秀花说着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住地点头鞠躬。
老画家忙拦住秀花,大妹子,你别这样,我只是闲来无事,收些爱画儿的伶俐孩子,也算老来尽点心,另一个也当作散散心,不是专门开办画画辅导班的,至于雕刻,完全是本人有兴致而已,目前为止,还没有收过一个学雕刻的。干活儿的事更是不会让孩子们去干的。
老先生,喜哥就是说不出来,他可伶俐着呢,还上过两年聋哑学校,会读书,会写字,会手语,会看一点点的口型。这孩子肯用苦力,从学校回来,就没放下过笔。整日抱着一本厚厚的字典儿,他认的字不比村里哪一个孩子少。那字典儿是他自己捡破烂卖了钱买来的。对了,老先生,喜哥最爱画画儿,从小就这样,不信,他还带着一张画儿——喜哥,喜哥……
不知什么时候,喜哥走开了。秀花一急竟忘了喜哥听不到,站起来直唤。
老画家也站起来,好啦,你听我说,这孩子我也看出来了,很聪明的,但我不是那种专门的老师,根本无法跟他交流,怎么教他?或者我就专门教他一人,其它孩子都不管啦?这孩子不一定得学这个,学这一行是很苦的。你们还是让他学点实际的,将来也能谋生活。
木安凑过来,给老画家递了根烟,老先生,你看我们这些粗人就会种田,可现在教这孩子种田,不是把他往死路上推么。外面的地十有八九荒着。这孩子从小就爱画画儿,捏泥人儿,我们才寻思着跟你学学雕刻。干这种活儿是不用开口的,让他学了这手艺,将来能不能谋生活,也算我们尽了心了。
老画家轻轻推开木安递过来的那根烟,捻着胡子沉吟。
秀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老画家扯到一边,转身前,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一层层揭开,在老画家疑惑的眼光中,露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手镯。她把这包东西直往老画家手里塞,老画家吓得直后退,说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秀花说,老先生,您收下,这是喜哥的学费,他比别的孩子难教,这是应该的,回头我再给您送来。您就收下吧。说着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上,呜咽了。
老画家让木安帮着把秀花扯起来,说你这大妹子真是的,我要真是图这个,还用得着回故里来教?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秀花抽泣着,难不成喜哥这一辈子就完了?
三人正闹着,喜哥从隔壁的画室跑出来,那里有几个孩子正写着字,原来他刚刚倚着门看了一下,立即不自觉地走进去。现在,他托着几张纸,恭恭敬敬送到老画家面前。最上面的是一张字条,老画家拿起来,小声念着:
老师,您收下我吧,我会听话,会努力的。我知道您担心我听不到您说的。您放心好啦,我耳朵不好,可眼睛还行,我看着您做就行。还有,以前在学校我学了点口型,这几年我一直练着,现在看口型的本领比我妈知道的要好。我看到您那边墙上挂的那些画,太美了,跟我以前看过的那些画都不一样。您的笔也软乎乎的,我从没见过。刚刚那边有个哥哥,把笔借给我,我用那笔画了张画,还使得来。现在这两张画,一张是我在家里画的,一张就是用软乎乎的笔画的,您看看行不行?
老画家看看那两张画。家里带来的那张,是用铅笔画出又上了彩色的,画的是金灿灿的太阳从池塘那边升起,池面金光烁烁。虽然看得出笔法有点乱,没经过什么训练,但整个画面有种昂扬的喜悦,那种金光让人感到温暖。再看刚刚画的那幅,用他不曾用过的毛笔画的,有些歪歪扭扭,然而画面的布置掌握得很好。这张画令老画家震惊,此时正是阴天,还有毛毛雨在下着,是那种容易让人压抑的天气。但这孩子偏偏选定门外一角那朵正开放的月季,粉嫩而灿烂。灰阴的背景让他画出几分空灵与诗意。
看看眼前这个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嘴角时时带着笑意的孩子,此时正瞪着灵颖的眼睛渴盼地看着他,他心动了。
他扳住喜哥的肩膀,慢慢问着,以便喜哥能看清他的口型,你从小就画画?
喜哥笑着点点头。
学雕刻,很苦的!
喜哥手很用劲地拍拍自己的胸膛,表示没问题。
孩子,你刚刚用的是毛笔,是软的。以后用的刻刀,是硬的。但他们有共通之处,都得出暗力的,只有肯出暗力的人才学有所成。
喜哥跑到隔壁,拿来毛笔,当着老画家的面,用毛笔认认真真写了三个字,出暗力。字有些歪,笔划没有起按的变化,但看得出,很有力,有暗力。
老画家转向秀花和木安,喜哥确实是个好孩子,我就破个例,先试试吧。
哎。秀花和木安忙不迭地点头鞠躬,也让喜哥深深鞠躬。
老画家拦住,就试试,能不能行我也还没底。
试试,试试。老先生安排。秀花膝头又有些发软。她再次把那布包掏出来,塞到老画家手里,老先生,这是学费,还不够的,以后再慢慢垫,喜哥让您费心了。
老画家沉了脸,你又来!快把东西收好,以后要是喜哥真学出点什么,那就是最好的学费了。见秀花还往他面前伸着手,变了脸色说,那好吧,你把喜哥一起带回去。秀花一听,脸也白了,忙把布包收起,千恩万谢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木安说,这就好啦。对了,秀花,你怎么把这些东西也拿了出来?这可是木春留下的一点念头。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难处了?我说过,再缓一阵,等家里的猪卖了,怎么就不听?
大伯,没难处。我不是说了嘛,吃的不是你送就是喜哥在屋一抓挠,我又是日夜绣着花,哪能不存下点。我拿出这些,是想着人家是老画家了,见识广,能要咱们那点零钞么?想着喜哥这么一个孩子确实是为难人家,得送点拿得出手的,才带了来。
人家就是见识广,什么没见过?不必收你这东西,真是个好人。木安叹着。
是大好人,喜哥碰贵人了。秀花瘦弱的腰挺得直直的,笑得直抹眼睛。
木安说,秀花,你绣花也不能拼命,那东西细小,伤眼睛,少丽说你绣过了头,这些年眼睛老流泪,可得悠着点。
大伯,绣花是轻活儿,能把人伤了?秀花笑着摇摇头。喜哥有了着落,她觉得浑身是力气,恨不得一步赶回家,好快些端起绣花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