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矮屋中,难以想象地聚集着村里的长辈们,这些受村民万分敬仰的老爷子们何时肯进过这破屋?此时却蜂拥而至将小小的房间塞的满满的。
汐川对岸的怪兽已经有些年头没出现了,渡仙村也平静了数十载,对岸的那片黑色山脉渐渐在人们心中淡去,但是经历过鬼王之战的人对那片黑色山脉是永远不会消退半分恐惧的。时隔多年,怪兽突兀的出现在汐川之上,也就不难理解那些老爷子们为何如此的惶恐。
满屋噪杂的议论声倏然平静了下来,众人望向留着小撮山羊胡的大夫。
大夫收回把脉的手,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表示无能无力,背起药箱临出门又停顿了一下,说了句,“像是丢了魂魄,也许重山寺的柳道长能看出些端倪。”
老爷子们又如翻滚的油锅,满屋充斥着刺耳的争论声,老者默默地坐在一旁,十分心疼地抚摸着仲夜稚嫩的小手。
老爷子们一部分认为与其错杀不可漏过,既然来自鬼域,必非善者,不杀必成后患,还有一部分认为不可杀,杀了只怕会挑起战端,届时鬼域前来寻仇,必将生灵涂炭。争论持续了一整天也没个结论,最后老者怯弱地低声道:“我去问问柳道长吧”,一众老爷子们才停止了争论。
黑衣人是谁并不是老者所关心的,他心忧的是仲夜一直迷糊不醒,但愿柳道长能有妙方。
爬了两天的雪山到达渡仙村后山岗的重山寺,老者一路思索着该如何说才能请动柳道长,柳道长很少出寺门,更何况这风雪肆虐的天气。
看着重山寺厚重的木门,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说辞来,本想背着仲夜进山,又怕仲夜受不了这一路冰寒。
老者拍拍肩上的雪,深吸一口气,稳稳了心神,敲响了木门。
宽大粗布白袍包裹下的柳道长,眯着眼睛神情漠然地端坐在火炉旁。老者讲了半响,嗓子有些发干,微微抬头看了看柳道长,心里顿时一慌,柳道长就像没听他说话一般,一脸的漠然没有因为他的话发生丝毫变化,如睡着一般。
老者知道柳道长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听,只是还没有听到能让他冒着风雪出寺的理由而已。可是事情的经过已经讲完了,老者无奈的咽了咽口水润了一下发干的嗓子,最后说道:“他醒来后迷迷糊糊的,嘴里一直嘟哝着孤帆,孤帆……”
不曾想道骨仙风的柳道长听到孤帆二字,白袍下的身躯明显惊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帘,眸中两道精光一闪而过,暗自沉思了一会便恢复庄严之态,对老者道:“前面带路。”
又翻过雪山,回到渡仙村时正是黄昏。着一袭白袍的柳道长抬头望一眼村口的渡口,穿过渡口似乎望向了汐川对岸,暗叹一声旋即收回目光,一矮身随老者钻进了屋。
屋内,伯乌在火炉旁喂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喝鱼汤,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叔墨,一旁的木床上躺着仲夜和黑衣人,都还昏睡着。
柳道长扫视了一眼,突然眼中精光乍迸,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黑衣人身边的剑,颤颤巍巍道:“黑烟剑?黑烟剑!”。
发抖的双手捧起黑烟剑,黑烟剑没有剑鞘,古朴的剑体乌黑如墨,剑上黑色烟雾荡漾犹如被黑色火焰缠绕,柳道长嘴角抽搐着,“万师兄,万师兄的黑烟剑!怎么会在这?”
凌厉的目光紧盯着昏睡中的黑衣人,问老者道:“剑是他背着的?”
老者没想到古井无波的柳道长竟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一愣之下忙点了点头。
柳道长眉头紧蹙,过去撕开黑衣人的衣服,看到黑衣人胸口黑色印记的瞬间惊退数步,老者连忙扶住他才稍微稳住身子,“鬼太子!”柳道长整个人都颤抖着,“不可能,鬼太子怎么会在这?”
“没想到汐川之北还有人识得我鬼太子”黑衣人缓缓睁开双眼。
炉火光影摇曳,鬼太子冷峻的脸庞在炉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依稀可见嘴角诡异的上扬着一抹狰狞的笑。
老者听到鬼太子三个字才明白柳道长的惊慌,只觉后背一阵寒气如闪电掠过,瞬间凉透心扉。鬼太子,传说中鬼域的主宰,传说中噬魂摄魄的恶魔,鬼太子!却被自己给救了,老者双腿有些发软发颤,却一动也挪不动。
柳道长两道炽热的目光落在鬼太子身上,盯着那人那脸,似乎想找出一点破绽来证明眼前躺着的这个黑衣人不是鬼太子。
强压心中闪过的万千疑惑,柳道长扬手打出两道符篆,两张符篆在半空忽然化作一红一蓝两道光芒倾泻而下,分别笼罩着鬼太子和仲夜。蓝光流转不停地涌进仲夜的身体,仲夜似乎睡的很安逸,而笼罩着鬼太子的红光却如火焰燃烧。
太久没有鬼域的消息了,突然出现的鬼太子让柳道长有些不知所措,埋头看着手里的黑烟剑,一幕幕往昔画面清晰无比浮现在眼前,两个白衣青年,一个仗一柄黑色长剑,一个双手各持符篆,在暗黑幽冥大杀四方……
柳道长长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淡淡地问道:“万重山,还活着吗?”
鬼太子扭头看了一眼柳道长,微微皱眉,旋即一笑,“原来是他乡遇故知啊,柳花明,你可比万重山老多了,看来还是我鬼域的水土养人啊,哈哈哈”
鬼太子转回头去,瞪着头顶那红色光幕,狰狞地狂笑,直笑到牵动伤口,吃痛的咳起来,嘴角咳出血丝反而笑得更大声更狂妄。
一旁的老者和火炉旁的伯乌叔墨听着都汗毛倒竖,而柳道长淡漠的脸却扬起了笑意,唇角撩动,他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声音:万师兄还活着就好!
三十年了,等了三十年了,每日望着汐川流水,水中倒映着无数个旭日晚霞。逝者如斯,汐川依旧,而人已须发皆白,就在快枯朽之际终于等来了万师兄的消息。
柳道长自顾自地沉浸在欣喜中,这让鬼太子心中有些许不悦,笑声渐感无趣地平息下来,稍作停歇喘匀了呼吸,眉毛一扬瞟了一眼柳道长,嘴边一抹讥笑,“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剑仙门呢?”
“为什么?”柳道长收敛了笑意,恢复一脸淡漠的表情,既然知道了万师兄还活着,自然想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这些年他经历着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鬼太子狡黠一笑,“因为他已经不是剑仙万重山了,而是鬼王万重山!”
鬼王,万重山!鬼太子说这几个字时语气一沉,带着无限愤怒与不甘,似乎每一个字都十分沉重。
落在柳道长耳里,又何尝不是沉重。柳道长浑身一颤,不知是惊愕还是狐疑,“鬼王,万重山?!”
鬼王,万重山!
视线变得恍惚,柳道长感觉到鬼太子此刻眼中的怒火,像黑夜里的恶鬼,仇视着万物生灵。
柳道长横过黑烟剑压在鬼太子脖子上,凌厉的双目瞪着鬼太子问道:“鬼域发生了什么事?万师兄怎么可能是鬼王?!”
鬼王咧嘴一笑,一脸狰狞,看着柳道长如此激动,戏谑地大笑起来,只是被柳道长愤怒的一压又咳起来,咳的嘴里血丝飞溅,却依旧戏谑的笑着,这当年的老对手越是愤怒鬼太子越是兴奋,“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咳。”
柳道长右手结印,在鬼太子的额头和胸前探了探,“七魄俱散?”,似乎有些不确定,又来回探了两次,道:“你伤得这么重?”
鬼太子咳不停,夹杂着狰狞的邪笑,缓了缓才冷哼了一声。
柳道长扬手一挥,那红色的光幕陡然消散,又打出一张符篆,化做蓝色光芒笼罩鬼太子。摇摇头道:“七魄俱散,而煞元未结,功力尽废,叱咤风云的鬼太子也有落得如此地步的一天。”
鬼太子努力缓了一下才停止了咳嗽,那蓝色光幕让他脸色也渐渐好起来,大口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脸上又扬起一抹狰狞的笑,作为鬼域的主宰,恶魔的化身,自然有些不同寻常的脾性,嘴角咧着的那抹狰狞的笑也许就是他的个性。
“拜你最尊敬的万师兄所赐。”接着柳道长的话,鬼太子淡淡说道。
“哼,自作孽不可活,天下修道之法无穷无尽,鬼域却偏走此逆天夺命,魂飞魄散之道”
“你们仙域遗失了化神之道,不也惦记着鬼域的成煞之道,说来我落得如此地步,也拜你所赐!”鬼太子又大笑起来,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七雷鬼破符果然名不虚传”
柳道长微微一愣,翻过鬼太子,只见其背部印着如手掌般的伤痕,只是那手掌有七个手指。
柳道长心中默念:万师兄?。七个手指的伤痕太熟悉不过了,那是柳道长最凶狠的一道符篆,七雷鬼破符,中者七魄俱散,除了他柳花明找不到第二个能炼制如此凶残符篆的人。正因为此符篆太过凶残而且炼制材料非常难寻,柳道长一共只炼制了三张,一张在三十年前的鬼王之战中使用了,一张尚在身上,还一张当年送给了万师兄。鬼太子竟然被七雷鬼破符所伤,难道追杀鬼太子真的是万师兄,真如鬼太子所说,万师兄成了鬼王!?
无数的疑问在柳道长心中翻搅,却不知从何问起,只是愣愣地看着鬼太子后背那七指掌痕。鬼太子伤的很重,身体无力的瘫着无法动弹,唯有头部可以活动,却如疯癫状兴奋至极的大笑着,笑声无比狰狞诡异,仿佛三十年前鬼王的厉笑声。
鬼太子大笑了一阵之后,顿了顿道:“带我去剑仙门吧”,然后又昏睡了过去。
笼罩着仲夜和鬼太子的两个蓝色光幕精光流转,柳道长一动不动的坐在两个光幕之间,蓝色光芒和炉火的红色光芒混杂映在柳道长苍老的脸颊上,怪异中透着莫名的苍凉。
“孤帆,孤帆……孤帆……”仲夜睁开迷蒙的双眼。
柳道长端详了仲夜片刻,暗自摇了摇头,一声长叹:“看来,要再进一次鬼域……”。
仲夜依旧迷迷糊糊的沉睡着,感觉眼前有一个老道影影绰绰的身形,可是他怎么也看不清,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响着一个呼喊声,孤帆,孤帆,声音凄惨悲壮,仲夜忍不住也跟着喊着。
老者坐在火炉旁,也不敢去问柳道长仲夜的伤势,剑仙、鬼太子在普通人的心中就是神魔一般的存在,如今就这么近在眼前,让他浑身不安不知所措。
而一旁那五六岁的叔墨喝完鱼汤便躺着熟睡了,伯乌扔了两块木头进火炉,给叔墨盖上被褥,也闭上眼睛安然地打盹。
他们若无其事的安睡着,老者却更加的不安,心底幽深处一股寒意上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感受着寒冷。那寒冷像是灵魂深处的一眼泉水,源源不断地翻涌,让他渐渐失去意念,渐渐的睡去。
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置身在汐川冰面,四周尽是白茫茫的雾气,一道小孩的哭声若有若无的传来。老者循着声音走去,只见冰面上一个大红色的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脸颊冻的红扑扑的,那婴儿看见老者,突然就不哭了,好奇的瞪着眼睛看着老者。老者情不自禁的抱起婴儿,仔细一看这脸蛋怎么这么像仲夜,那婴儿突然撅着肉肉的小嘴道:“爷爷爷爷,你不要仲夜了吗?”
老者陡然一惊,怀中婴儿烟消云散,眼前炉火微弱的火苗摇曳,一旁伯乌和叔墨安睡,老者长呼一口气,原来是噩梦一场,迷迷糊糊也不知是睡了多久了,老者起身去看仲夜,只见两个空荡荡的木床,仲夜,鬼太子,柳道长都不见了踪影。
老者心中又莫名的浮现那个婴儿。
“爷爷爷爷,你不要仲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