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玲珑塔,悬挂的铁笼中,仲夜蜷缩着小小的身躯,紧紧的裹着被褥,依然瑟瑟发抖。
安安静静恍如世外的角落里,仲夜痛苦的躺着,已分不清醒与梦。每日每夜,斩不断理还乱的梦无止无尽,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所有刺激剩下疲乏的痛。
朝阳从木窗射入,光芒里带着寒气。
夕阳斑斓的光彩透过木窗照亮半个悬空而挂的铁笼,余辉中飘舞俗世尘埃。
漫长的梦,不舍昼夜,永无止境,仲夜时而瑟瑟发抖蜷缩一团时而挥拳踢腿,越睡越心力交瘁。
“开饭了开饭了,哇!又有烤羊腿!”鬼太子眼里放光盯着烤羊腿,全然不顾送饭菜进来的少年夸张的鄙夷的表情。
少年将饭菜放入两个铁笼之中,顺便将上餐的空碗收拾,不屑的看了一眼鬼太子手持烤羊腿狂啃的模样,又疑虑的看了一眼严严实实裹在被褥中的仲夜。
每次送餐来的时候这个孩童都在睡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吃的,每餐的饭菜一点没剩,而且饭量越来越大,送多少都吃得精光。按余师兄的吩咐,现在一餐送给他的饭菜有烤全鹅,一整只烤羊腿,一条三斤重的蒸鱼,一大盘红烧肉,十块半斤重的牛排,外加几碟青菜,一木桶米饭,足够一般人三天的份量了,真不知道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肚子是有多大。
“这酒……不好……没姓余的那小子送的酒好喝。”鬼太子嘴里满满的塞着肉又灌一口酒,边吞咽边抽空说道。
少年不屑地道:“有免费的吃喝还挑剔。”
鬼太子仰头一口喝光,将酒壶往少年一扔,砸在地上摔成碎片,把少年吓了一跳。
“叫姓余的明天拿好酒来!”鬼太子看也不看一眼惊愕的少年,埋头狂啃羊腿。
那少年知道这鬼太子无赖至极,嘴里嘟哝了几句便转身出去。
鬼太子冷哼一声,然后风卷残云的将羊腿啃的干干净净,摸摸鼓鼓的肚子,长呼一口气。
头枕双手,晃荡着悬挂的铁笼,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不行啊,没有七魄吃再多也阻止不了这肉体腐败。”
“就这样要慢慢死去了吗?”鬼太子咧嘴一笑,略带几分苦楚。
……
良久,一旁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和翻滚声,鬼太子斜瞟了一眼,淡淡地道:“鬼童子,起来吃饭了。”
仲夜痛苦的挣扎翻滚,脑胀欲裂,脑海里一幅幅画面翻涌交织,无数人影在脑海浮现,像置身古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呐喊,忽而又像沉入海底深渊,静如死寂冷若冰霜……
“啊!”仲夜双手锤击铁笼,痛苦的嘶吼,嘶吼声就像一股龙卷风吹散脑海中紊乱的画面,世界顿时清净下来,仲夜喘着粗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脸颊上豆粒大的汗珠悄然滴落。
仲夜伸手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缓缓睁开眼,双眸里闪烁微弱诡异的淡蓝色光芒。不远处的木窗透进斑斓的阳光,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记不得睡了多久,只觉头有些昏沉胀痛,肚子传来的“咕噜”声让他感知到饥饿难耐。
稚嫩的双手抱着烤羊腿,狼吞虎咽的模样比鬼太子更为夸张,仲夜也完全没在乎吃相不吃相的了,他就像刚从战场走下来的战士,恨不得一口吞下一头牛来补给精力耗尽后的疲惫身躯。
不一会,十几个盘子都被扫荡的干干净净,仲夜十分舒畅打个饱嗝,转眼发现一旁铁笼中的鬼太子正惊讶的半张着嘴盯着他。
仲夜擦了擦嘴,害羞的呵呵一笑,却掩饰不住吃饱的那份舒爽。惹的鬼太子咧嘴大笑,仲夜不明所以,傻傻地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人一阵大笑后渐渐平静下来,鬼太子不说话,拉了拉被褥裹紧,仲夜愣愣的看着鬼太子,莫名的感觉那被褥下的鬼太子身躯越来越虚弱了,仲夜多希望他能说句话,可是今天的鬼太子异常的安静,这安静让仲夜觉得害怕。
抬眼看向鬼太子,鬼太子倚着铁笼,脸上一抹诡异的笑,那笑容里没有声音,却让仲夜感觉到一种坚韧和苦涩夹杂的莫名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了,爷爷怎么还不来找我?仲夜揉搓着肉肉的小手,双手的触觉让他确信自己此刻是醒着的。
望向窗外,夕阳斜照,金色光芒洒在地面五彩斑斓,散发一种熟悉的温暖。忽然,仲夜发现小小的木窗外有一双眼睛,那眼睛似乎正盯着鬼太子看,发现仲夜的目光便转而与仲夜对视。
那双眼睛凌厉而坚毅,透着一股愤怒,让仲夜有些畏惧。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仲夜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不过这么多天除了不同的光彩照进来,第一次有人出现在窗口,仲夜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知道窗外的他们是怎样的存在。
定了定心神,心想问问他是谁好了。张嘴欲问,那双眼睛突然移动,从小小的木窗口消失了。
仲夜若有所失木然的盯着窗口,期待那双眼睛再次出现,慢慢地直到满地阳光消散,仲夜但觉疲乏困意袭来,不可抗拒地睡去……
无边无际的虚空之界,似乎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无数股白色烟雾和黑色烟雾,丝丝缕缕无穷无尽,杂乱无章的漂游。
“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能凝结神元之人。”一个着一袭金色长袍的少年道。
“神界尊者,请问这灵气与戾气流往何处?”一个着一袭白色长袍的老者道。
金袍少年道:“新世界。”
白袍老者问道:“何为新世界?”
金袍少年道:“新世界,七魄灵泉现世,灵气浮于天地间,狂暴之心深埋,戾气囚于地之深渊,届时,天地正道昌盛,天门自开,迎纳聪慧勤练之人往升神界。”
白袍老者道:“新世界在何处?”
金袍少年指了指脚下道:“此处便是。”
白袍老者道:“此间七魄灵泉与戾气之源渐近枯涸,万物生灵即将枯萎,弟子虽布阵阻挡百年却依旧无济于事,尊者所言此处即是新世界,却不知灵气与戾气为何都流失殆尽。”
金袍少年道:“聚而后散,毁灭即重生。”
白袍老者道:“尊者,新世界难道是建立在毁灭这片天地后的废墟之上?!”
金袍少年淡淡地道:“正是!”
白袍老者道:“那这千千万万生灵当如何?”
金袍少年道:“愚钝众生,便做新世界的肥料吧。”
白袍老者惊愕的看着金袍少年,眼眶里充满恐惧和狐疑,道:“岂可视千千万万生灵性命如草芥?!神界,怎可如此残忍?!”
金袍少年若有所思的停顿了片刻,道:“愚钝世间,难得你还能凝结神元,你速速撤去阵法,或许我可以赐一神位于你。”
白袍老者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可以想象,活在建立在无数血肉之上的新世界也将是痛苦的吧!”
金袍少年疑惑的眨了眨眼,还没有人能抵抗得了神位的诱惑,不过他既然放弃,那他也做好毁灭的觉悟了吧。
白袍老者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去。
仲夜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白袍老者,不知该躲闪还是该如何,只是茫然的站着,直至白袍老者走至眼前,俯身摸了摸他的头。
“仲夜,你觉得这世界好不好?”白袍老者手掌轻柔温暖的放在仲夜头上。
仲夜答非所问地道:“我想爷爷”。
这虚空之界就像起了茫茫白雾的汐川冰面,空无一物的天地里自己孤独突兀的存在,然而爷爷那叮叮当当的凿冰声让他不会害怕。
白袍老者道:“为什么想爷爷了啊?”
“爷爷烤的鱼最香了!”
“哈哈哈……”白袍老者大笑,一阵大笑后收敛笑容认真的说道:“仲夜,既然这么喜欢爷爷烤的鱼,那要保护爷爷噢……就算,真的建立了新世界,也不要忘记爷爷,以及这世间无数和爷爷一样的生灵。”
“嗯!”仲夜狠狠地点头。
日复一日,玲珑塔内悬挂的铁笼里,像是被遗弃的角落,只有仲夜反反复复地遭受着梦魇的折磨。
一个少年抱了一坛子酒进来,放在仲夜的铁笼里,看着卷曲的被褥心想被褥里卷缩着的那个小孩到底是什么妖怪,饭量大到离谱不说,现在酒量也是不可思议。一日三顿每顿一坛子酒,一个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能一口喝完一整坛。
另一边的鬼太子最近几日一反常态出奇的安静,也不闹着要吃好酒好肉了,按以前的量给他送的饭菜剩下越来越多,现在一只羊腿啃了几口就整个剩下了。
少年收拾好碗碟,正欲离去,突然卷曲的被褥被撑开,一个头发蓬松的孩童坐起身来。
仲夜缓缓睁开眼,双眸闪烁诡异的淡蓝色光芒,用稚嫩但透着无比沉稳镇定的语气缓缓地道:“我叫仲夜。”
少年还未反应过来,另一边的鬼太子猛然从被窝里钻出来,诧异睁大双眼望着仲夜,然后咧嘴扬起诡异的邪笑。
“你简直就是当鬼童子的天才呢!”鬼太子微眯着双眼,淡淡地道:“不过,鬼童子是没有名字的。”
仲夜淡淡一笑并不理睬,转头望向窗外,大雪后的冬季阳光格外明媚,透过小小的木窗可以看见远处的碧蓝天空,几朵浮云悠闲的游荡。
让仲夜诧异的是,窗外那双正看着他的眼睛,仲夜认得,上次也是这双眼睛,充满坚毅和愤怒的眼睛。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欢呼声,死沉的冬季似乎躁动起来,窗外的那双眼睛如上次一般倏忽消失。
嘭的一声,门被急促的关上,少年急冲冲的离去,出门前边走边激动自言自语道:“最后一场比试开始了!”
鬼太子咧嘴一笑,道:“看来新的剑仙七子马上就要选好了。”
仲夜收回目光,眼眸中的淡蓝色渐渐褪去,双眸恢复了黑色,闪烁着童真无邪的眸子里透着些许淡淡忧伤。
仲夜抬头看了一眼鬼太子,泛起莫名的恐惧,他想起了一切,所有的回忆,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爷爷的模样也变得清清楚楚,连两鬓微白的胡渣都一清二楚,可是伸手一触摸便消散于无形。
爷爷现在是不是在找我呢?为什么我会变成鬼童子,为什么我要去鬼域?仲夜不敢去想冰面上白雾里那个黑影的模样,那是恶魔,将他拉向黑暗深渊。爷爷不在身旁,伯乌也不在,叔墨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心底的恐惧,不像村里老头子们讲的故事轻易的将他吓哭,这种恐惧无影无形,想哭都不知从何哭起,却又在心底挥之不去。
仲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恍恍惚惚的像是在一场长长的梦里,又像是那年生病时迷迷糊糊地出现的幻觉。不管是不是梦境,仲夜清晰地知道,他要去鬼域,这是主人的命令,无法抗拒的命令。
窗外的喝彩欢呼声一阵阵传来,直到晚霞的余晖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慢从窗口离开。
仲夜直直的望着窗外,此刻却忽然发现自己异常的清醒,头不再胀痛,脑海里不再浮现杂乱的画面,身体也不觉得疲惫,他想起渡仙村村畔的那片青草地,和村里七八个孩童在上面翻滚玩耍,伯乌总是最厉害的那个把其他孩童都压在下面……此刻他忽然非常的想念那种在青草地上打滚的感觉。
“你看看脚底的印记多大了。”鬼太子拉了拉滑下肩头的被褥,打断了仲夜的思绪。
仲夜抱起小脚丫子一瞧,脚底那淡蓝色的印记已经扩散的和脚掌几乎一样大小了,他并不清楚这脚印是什么,看鬼太子好奇的伸着脖子想看,仲夜抬起脚对着他。
“啧啧啧~不愧是孤帆的鬼童子,记忆融合的速度竟然可以这么快!”鬼太子看着仲夜的脚心称奇道。
仲夜眨了眨眼,指着脚心的印记问道:“这个是干什么的?”
“这叫魄引鬼步,以后你自然就知道怎么用了。”鬼太子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且先好好休息,离鬼童子还有最后一步,将是最危险最难渡过的一步,你可要挺过去。”
仲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的成为鬼童子,只是鬼太子说过不能成为鬼童子就会变白痴然后死掉,而他不想死。
看来离鬼童子只差最后一步了,仲夜扰扰头,成功变成鬼童子就能回家找爷爷了吧,真想早点离开这阴暗的铁笼,仲夜在心里道:一定要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