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龙年619年,冬,渡仙村。
这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汐川河面冰冻三尺有余,气势滂沱的汐川难得安静了下来,冰面一片萧杀,只有几个渔夫叮叮叮的凿冰声有节奏的响着。
老人有言:冰封汐川,大雪将至。他们要赶在降雪之前储备足够的鱼以换取冬天的物资和食物,如今冰封了汐川还在捕捞的几个渔夫很显然是还没有足够的储备。一个老者放下铁锥沉重的喘了几口气,招呼身后的一个约七八岁少年道:“仲夜,你来试试”。
被唤做仲夜的少年有些意外的手舞足蹈跳过来接过铁锹,满脸高兴地道:“爷爷,看我的”。说罢抡起铁锥狠狠地砸向冰面,顿时冰渣四溅,然而冰面只是砸出一个白色的小凹点。
对面的一个稍微大点的少年嗯了一声,伸手揉着溅进冰渣的眼睛骂道:“你瞎砸什么!顺着爷爷凿的地方砸”。仲夜吐了吐舌头又咧嘴偷笑,惹得老者也一阵大笑,边笑边道:“只会蛮力的笨小子,多学学伯乌,顺着冰壁往下凿就不会溅起冰渣了。”
伯乌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脸上浮着略显成熟稳重的坚毅神情,一脸不屑地举起铁锥,破空而下凿下一块冰块来,裂口平滑犹如切下来一般。仲夜不服气地摆了和伯乌一样的姿势朝冰面凿去,冰渣四溅,又惹来伯乌的一阵骂声,仲夜挠头傻笑,那傻愣愣的样子让伯乌骂着骂着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惹得不远处其他几拨渔夫也哈哈大笑。
空旷寒冷的河面,三个人喘着粗气,呼出一道道白雾,额头渗出的细小汗珠也化成白雾不断地升腾。
一天下来三人凿了六个冰窟窿,收货颇丰,肥厚的大鱼快装满了三个竹筐。这种天气冰面虽然寒冷平静,冰下却水流依旧,这时候的鱼是最肥大的,鱼儿似乎特意长了一年的膘来应对食物匮乏的冬天。
天近黄昏,其他渔夫都陆续回村了,只剩下一个老者和两个少年。
老者招呼伯乌和仲夜,拉起最后一张渔网,网绳传来沉重的拉力让三人心中欣喜,看来这最后一网收获不小,鼓起劲将渔网从冰窟窿中拖出,网中鱼儿挣扎跳动,这一网鱼实在够多的!
老者和伯乌瘫坐在冰面,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大网鱼笑意荡漾。仲夜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觉疲倦,跑过去抓起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大鱼,欢呼雀跃,“好大的鱼,爷爷爷爷,你看好大的鱼。”
老者和伯乌都开心的笑着,这个冬天有足够的物资的度过了,心底的满足让人坐在冰面都不感觉到冷。
仲夜不知疲倦抓着大鱼,那鱼立起来到仲夜鼻尖高度了,仲夜双手卡住鱼鳍用力的举起,鱼尾离地的刹那,犹作困兽之斗般猛然摆动,鱼尾上甩起的水珠溅了老者和伯乌一脸,仲夜也被晃的一个不稳松了手,鱼掉在冰面上,翻腾跳跃了几下竟然向着冰窟窿滑去。
仲夜急忙追上去,眼看快要追上,一个踉跄被老者从背后扑倒。
“笨小子,不要命了!”
噗通一声,鱼掉进冰窟窿,溅起一朵水花,仲夜也不顾摔的疼痛指着冰窟窿大哭,“呜呜呜,鱼跑了。”
老者爬起来安慰几句,跑了就跑了,不差这一条,伸手去拉仲夜起来,仲夜却不理会爷爷伸过来的手,自己倔强地坐起来,抽着鼻子哭起来。
老者好气又好笑,任由他哭去,招呼伯乌开始捡渔网里的鱼,一条一条的扔进竹筐,渐渐的三个竹筐都装的满满的塞不下了渔网里还剩几条。
伯乌见仲夜还坐在那里哭,没好气地骂道:“你哭完了没有,哭完回家了。”
仲夜哭声却更大了,伯乌瞪了他一眼,懊恼的继续整理竹筐,将装不下的鱼连同渔网绑在竹筐上。
收拾停当,老者和伯乌又累的嘴里直冒粗气,寒冷的天气里体力消耗是平时的好几倍,老者掏出烟杆,打火石敲了几下都没点着,无奈又插回腰间,招呼伯乌和仲夜赶紧回村。
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仲夜停止了哭声,被泪花沾的脏兮兮的幼稚小脸转过来,带着满脸惊愕轻声叫了声,“爷爷。”抬手指向前方。
萧杀寂静的冰面不知何时腾起薄薄的白雾,老者顺着仲夜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朦朦胧胧的白雾里,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由远及近渐渐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黑影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只如犀牛般的怪兽,怪兽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
“快走!”老者拉起仲夜便往岸边跑,伯乌跟在后面,跑两步又回头,拽着绳子拖着一筐鱼跟上老者。
虽然在光滑的冰面上拖行省去不少力气,但毕竟伯乌只是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能拖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拖着跑谈何容易,渐渐地伯乌落在了后面。老者回头怒骂,“鱼不要了,快跑!”。伯乌却咬牙不放,拖着一筐鱼在冰面奔跑,速度却是极慢,不时还停下来喘几口气。
跑出十余仗远,回头只见怪兽已经到了他们凿冰捕捞的地方,那里还有装的满满的两筐鱼,怪兽走过去抬头闻了闻却并不感兴趣,又望向他们的方向,然后继续朝他们走来。
老者暗骂一声,掉头跑回去,抓着伯乌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伯乌却始终牢牢抓着绳子不放手,咬牙不甘心地道:“答应了叔墨的,答应要给叔墨熬新鲜鱼汤的。”
老者不吭声一把将伯乌扛在肩头,一手牵着仲夜,抬腿跑去,后面拖着鱼筐在冰面滑行。又跑了几仗远,双腿开始发软,额头汗珠滑落,耳朵里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快跑不动时,好像伯乌说了什么,没听清也无暇理会,依旧向前跑着,直到伯乌锤了锤他后背,老者稍一停顿方才听清了伯乌的话,“它掉进冰里了!”
怪兽一只脚踩进了捕鱼的冰窟窿,失去平衡身子一倾,硕大的身躯倾倒砸在冰面,瞬间三尺厚的冰层咔嚓一声裂开,怪兽掉落进河水之中。
扑通扑通的挣扎了半响也没能爬上冰面,怪兽太重,一攀冰层就成块的裂开。怪兽绝望的挣扎着却找不到着力点,在冰冷的河水中很快就耗尽了力气,最终两只前腿攀住冰块勉强稳住了硕大的身躯。
三人站在远处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良久,直到怪兽没了动静,才敢慢慢靠近。
冰面被怪兽弄出了一个几丈宽的大坑,坑里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怪兽已经死去,两只前腿搭在冰面,身躯却是漂在水里,已经冻的僵硬被冰死死地黏在浮冰上。
坑中一块浮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黑衣人,应该是从怪兽背上滚落在冰面上,凝结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冰块,不知道死了没有,不过就算没摔死躺在冰上这么久估计也冻死了。
三人看了一会,拉了另外两筐鱼准备赶紧回去,天色渐暗,河面雾气更浓了,一停歇下来只觉寒气逼人,老者抬头看了一眼茫茫的天空,心里暗道似乎要下雪了。
“他,还活着……”仲夜冷的声音发颤,七八岁的年纪,那稚嫩脸蛋冻的红扑扑的,粉嫩的小手指着黑衣人,“他动了一下。”
老者和伯乌都看向黑衣人,细看之下发现黑衣人胸口微微起伏,在微弱的呼吸着。
“爷爷,我们拉他上来。”仲夜想慢慢靠近冰块,却被伯乌喝止,“笨蛋!别管,快走了,天要黑了。”说罢,将两筐鱼用绳子连在一起,递过一根绳子给爷爷,自己一根绳子在腰上缠了一圈再搭在肩上使劲。
老者接过绳子,叫了一声仲夜,和伯乌拉了两筐鱼便走,走了几步,仲夜却没跟上来,回头见仲夜还楞在原地,转头看了看他们又看向浮冰上的黑衣人。
老者又喊了一句,仲夜才转身跟上来,走了两步,猛然又回头,那黑衣人咳嗽了一声,嘴里喷出血来。
人之初,性本善,七八岁的仲夜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不懂险恶不知畏惧,那种天真善良的本性是他考虑一切的出发点,然而此刻的天真无邪,在巨大的阴谋和人心的黑暗面前那么不堪一击,仲夜决定救黑衣人,那一刻,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岁月长河中,激起千层浪!
仲夜拿起渔网朝黑衣人扔去,似乎忘了自己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使劲全力扔了几次都没够着黑衣人。此时老者和伯乌边骂边跑了过来,伯乌在仲夜的脑勺上狠狠地揍了一拳。
仲夜嚎啕大哭起来,但依然倔强的站立不动,带着哭腔指着黑衣人哽咽道:“他……还活着,快救他……啊。”
老者抬头望向远方汐川对岸,茫茫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对岸连绵起伏的山峦都隐逸在了雾气中,入眼一片白色天地,看不到黑色山脉,看不到邪恶嗜血。
老者被仲夜的哭声影响地有些恼怒焦躁,心想这个爱哭鬼是不知道对岸是多少危险的地域,回去应该让他听听村里老头子们经常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那些故事无一不和对岸那片黑色山脉有关。
仲夜依然哭着,小小的手心里捏着渔网摩挲,瞪着纯净的双眸直直地望着浮冰上的黑衣人。
老者淳朴的心在那一刹那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心底涌起莫名而又似曾熟悉的慌乱和挣扎,什么时候有过此般慌乱心境呢?是看到那个小孩在乱坟岗胡乱地抓着墓碑前的贡品往嘴里塞?是听见漂流在汐川的木盆里传来的嘤嘤弱弱的哭声?是看到卷缩在雪地狼窝里的那个瑟瑟发抖的通红脸蛋?
纵使村里老头子们都说这些孩子戾气太重,就连村老爷给他们取名时都选了个黑暗之意的字,但如今伯乌,仲夜,叔墨,都好好的。
眼前浮冰上那个黑衣人,胸口随着虚弱的呼吸微微起伏。老者皱了皱眉,眯着双眼,看了一眼仲夜清澈善良的眸子,心中微微一定,抓起渔网朝黑衣人扔去……
黑衣人被缓缓拉了上来,老者一惊,只见黑衣人背上背着一柄长剑,没有剑鞘,乌黑的剑通体闪着寒光。
伯乌却是果断利索,用渔网将黑衣人缠了几圈挂在鱼筐上,然后跑到前面拉了绳子就走,动作迅速没有丝毫的犹豫,全然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该有的成熟稳重。
见黑衣人救上来,仲夜高兴地帮忙推着鱼筐,从哭突然转到笑,哽咽里夹着笑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更是刺耳。
老者拉了一下挂着黑衣人的网绳检查是否牢靠,回头却发现远远的雾气里,一个黑影正缓缓移动。
“快走”老者快步到伯乌旁边,抓起绳子招呼一声,和伯乌两人拖着两筐鱼在冰面上飞奔起来,仲夜在鱼筐后面推着,哽咽的哭笑声随着跑动断断续续地似乎停不下来。
一口气跑到了村头的渡口,两人累的喘了一会气才缓过来,回头却发现仲夜不见了!只有两筐鱼和黑衣人静静地矗在身后。
两人只顾埋头跑,仲夜那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什么时候停止的他们也没察觉。老者喊了一声,声音消失在寒气中,苍凉无力。
老者让伯乌回村庄叫人,自己则原路返回寻找,跑出十几步,心里一凉,想起雾气中那个黑影,只怕仲夜那孩子凶多吉少。
数十人打着火把,在汐川冰面上呼喊寻找,随着夜幕降临冰面腾起的雾气愈发浓郁,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忽然飘起雪来。
一直找到夜色完全笼罩,雪越来越大,如鹅毛般飘然而下。
渐渐地村民们觉得再找下去也是徒劳,他们寻遍了河面大片冰域,只有靠近河对岸的那片冰面没人敢去,如果仲夜在那边也已无生还的可能。
火把慢慢汇聚,通红如初升的旭日,照亮了河道中央,满天的飘雪在火光的映衬下异常美丽。
村民们诧异地望着冰坑中已经死去的怪兽,已经几十年没有怪兽从河对岸过来了,众人围着死去的怪兽议论着,有人开始劝慰老者……
就在众人要放弃寻找的时候,有眼尖的村民发现远处黑暗里站着一个人,矮矮的个头,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朝他们缓缓走来。
老者喊了一声,却没有回应,老者又喊了一声,那人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直直朝他们走来。
众人觉得有些古怪都站着不敢轻举妄动,待那人走得近了,才看清果然是仲夜,可是他竟然光着脚丫,在寒气缭绕的冰面上一步步走来。
漫天飘雪的夜里,在冰封的汐川河面上,像从幽冥走出来一般。他身后,一串鲜红的小脚印通向对岸的黑暗里。
不说话也不哭,仲夜就这么直直的走到大家面前,眼神迷离像丢了魂一样。
老者跑过去抱起仲夜,脱了棉袄忙裹住那双冻的赤红的小脚丫,看到仲夜脚底板的刹那差点跌坐在地,那脚底板上几道划痕纵横交错,整个脚底血肉模糊,所幸划痕都不深没有伤及骨头。
之后的两天,仲夜和那黑衣人一直迷迷糊糊的昏睡着,灌了些热汤,两人面色渐渐好起来。
后来黑衣人醒过来几次,每次醒来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什么话都不说,瞪一会放在身旁的剑,又瞪一会躺在一旁的仲夜,瞪累了就又睡过去。
老者隐隐地有些担心,黑衣人受了重伤,又在寒冷的河面呆了那么久,换做常人只怕早已丧命,而黑衣人没有死,甚至虚弱的身体里能看出强大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强大生命力的感觉让老者担心,他看不透这个从对岸骑着怪兽而来的黑衣人是善是恶。
仲夜在第三天夜里才醒来,醒来后精神恍惚,双目无神,嘴里一直嘟哝着,老者凑近了才隐隐听清晰,似乎念着:“孤帆,孤帆,孤帆……”
黑衣人唇角微翘,不经意地扬起一抹邪笑。
孤帆,那是古典中记载着的神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