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10日,沈从文逝世四周年,他的骨灰播迁故土,场面冷冷清清,家乡报纸竟然只是浑不在意地发了几十个字的消息。当时,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这是文学的悲哀,这是文学家的悲哀!”于死者——一生澹泊宁静的沈从文,哀荣毫无意义;但生者如此薄待前贤,又岂能毫无愧怍?
沈从文的骨灰安葬在离凤凰古城一里半的听涛山。周匝群峰耸翠,中间一水东流,这正是一方静息和长眠的宝地。翼翼然拾级而上,不过数十米,便可见到一块未经打磨的大石头植于道旁,若不是凿凿无欺的铭文所示,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块近乎粗糙的麻石就是沈从文的墓碑。清简、质朴、浑厚,这原是沈从文为人和为文的特点,在墓碑上再次得以充分体现,可见其人一以贯之的作风。奥地利文学家斯蒂梵·茨威格旅俄期间曾拜谒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墓地,那是一方僻处桦树林中,别无修饰的长方形土堆,“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庇佑”,最伟大的生命原是如此沉静地归于泥土。事后,茨威格写了一篇饱含深情和敬意的纪念文章《世间最美的坟墓》,对朴素墓地下长眠的同样朴素的灵魂,作了由衷的赞美。我站在沈从文的墓前,内心也满怀着铮铮然弦响未绝的感动。青山有幸啊,成了沈从文的安息之地,有幸的青山虽然不高,亦足以令人仰止。
墓石的正面镌刻着沈从文的十六字真言: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一位心怀万有的大师骨子里又岂能缺少这份引领众生昂然上路的自信!沈从文追寻美惠三女神的衣香鬓影,苦苦追寻了整整一生,笔管中满满地灌注着不衰不死的热爱,他的作品因此拥有鲜香鲜色的灵魂。
墓石的背面是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女士所写的诔词,语意简明扼要: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十六字的诔词巧妙地使用了嵌字法,嵌的是尾字,细看来,便是“从文让人”,精当而中肯。在西南联大任教时,沈从文多次遭到刘文典的挤兑和嘲骂,却从不回应,从不顶撞,连好友闻一多都为他抱不平,他仍然一笑置之。
沈从文前五十年著作等身,后三十余年,他不愿作媚上取容的政治工具,不爱写虚伪的“载道”之文,而宁肯割弃固有的文学名声,去历史博物馆为文物贴标签,潜心研究中国古代服饰文化。这种“不折不从”的精神,在四十年代便被讥为不识时务,听够冷嘲,看尽白眼,其中甚至夹有郭沫若对沈从文所下的“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那样的棒喝,但我们撩开历史的重重迷雾,坎坷路途,风雨岁月,又有几位老作家的艺术良知能像他那样岿然独存?
1996年,黄永玉为沈从文陵园补立了一块石碑,题词为: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毋庸置疑,曾自称为“小兵”的沈从文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战士,良知是他的统帅,真、善、美是他的武库,文坛是他的战场,他在长达五十余年看不见硝烟的持久战中,良知不曾被俘虏,假、恶、丑的火力也无法将他的姓名抹去,尽管他有过偃旗息鼓,有过意志消沉,但他没有像许多人那样缴械投降,从此奴颜媚骨,也没有猝然倒下,烂在污泥臭水之中,万劫而不复。他坚挺地活过来了,最终,他的遗体回到了故乡。
听涛山下,沱江日夜奔腾。沈从文的魂魄已化作一缕清风,他的一半骨灰已撒入湍湍清流,随粼粼逝波汇入灏灏长江茫茫大海,奔向那永恒的归宿。
沈从文是一片云,一片无心出岫的白云,萦绕在中国文学的峰青峦翠之间,织造出一幅神秘的风景;他那秋水样澹泊的性情,春水样温暖的怀抱,借助清灵灵的作品润泽后人。若要用精洁得不能再减省的字样总结沈从文的一生,我认为,用“云水生涯”四字可收全效,其荦荦胸臆的确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