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静静地伫立着,一直看到叶与非的背影消失,才回过身,嘱咐碧痕抱好瓷器,往佛堂走去。数步之内,便看到沈景元的贴身小厮满福儿立在门口来回晃悠。他也看见了落雁与碧痕,脸上立刻挂上了惯有的讨好式的微笑。
满福儿没料到这个时辰还会有人来这里,似乎有点吃惊,低声道:“见过小姐,二姨娘这会不在,里面是景元主子。”落雁望过去,半扇门微微开着,露出一道缝,一脸沉寂地道:“知道了,我进去摆个瓷器便走。”
又回头吩咐碧痕:“把瓷器给我吧,你就不要进去了。”碧痕应了一句,便把两个青花瓷递给落雁,说:“小姐仔细伤口。”
落雁听了,接过瓷器,道:“一点子小伤,不碍事的,难为你惦着。”伸手拢拢头发,对满福儿说:“麻烦你进去先通传一声吧。”
满福儿忙应了,两人正说话间,门开了,一个日常负责打扫的小厮捂着半边脸,趔趄地走出来。
满福儿拦住他,问:“怎么了?”
那小厮满脸委屈,带着哭腔答道:“今儿个真倒霉,小的像往常一样到佛堂来打扫,谁想到碰上景元主子喝得半醉,发酒疯来着,小的,”
“你给我住口,还不快滚,在这里胡说什么!爷那是喝多了来这里静一静。那叫参禅!”那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被满福儿厉声喝断了。
那小厮一愣,很快明白了,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哈腰,一边说:“对对对!参禅!满爷,小的该死,乱说话,小的这就退了去。”
当奴才的,挨打,那是主子看得上你。
落雁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真是人各有命。
门窗上糊着的薄薄的纸,透出里屋或明或暗的灯光,闪闪烁烁,缺乏生气,缺乏些许人间烟火色应该有的暖意。母亲不在里头,也许呆的时间太久,太孤单,也需要出去看看天空,粘粘人气,哪怕,只是远远地在喧闹的人群外站着,独自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自知这一切早已与她无缘。
满福儿陪笑推开半扇门,“嘎吱”一声,很响。
沈景元跪在一张蒲团上,耷拉着个脑袋,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听到了声响,粗声粗气地问:“谁呀?敢扫爷参禅的雅兴!”
满福儿提高嗓门道:“三小姐来向二姨娘请安。”
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满福儿回的仍旧是心惊胆颤,惊惧的神色布满整个瞳仁,霎那间被无限放大。
“哦,那叫她进来吧。”沈景元嘟哝道。
满福儿示意落雁可以进去了。
沈景元听到关门的声音,歪过脸来看落雁,一撮散发从前额落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他甩了甩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刚踢出去一个,又来一个!”
“大哥哥想来不会那么心狠吧。”落雁的声音柔和,坚毅。
沈景元没有回答,斜靠在供桌的一角,睁着半醒的眼睛,瞪着落雁。
落雁走到左侧的壁橱前,收拾出一格子空地,小心地摆上青花瓷瓶。
青花瓷瓶光洁的表面在昏暗的佛堂里泛出清冷的光辉,为佛堂平添了几分寂寞的味道,佛堂鲜有人问津,此刻,主人不在,两个客人成了主角。
微弱的光线下,他看不清落雁平静如水的表情,只感觉到,她的动作一丝不乱,在府里多年,怕是早炼成了半个金刚不坏之身。
这是他认识的三妹妹吗?什么时候长大的呀?他那不经世事的妹妹。
这种陌生的感觉,本就存在于他们兄妹之间,只不过,落雁比沈景元敏感,细心,先知先觉。
“三妹妹。”沈景元挣扎着起身,东倒西歪。
“大哥哥当心。”
落雁近前几步,停住,镇静地看着他,他这时可不比平时那样衣冠楚楚,说丑态百出毫不夸张。
第一次,她看到了他醉后的失态。
“没事儿。”沈景元吃力地转动着僵硬的舌头,含糊地吐出三个字。
“三妹妹,病可大好了?”即使半醉,他也没有忘记说客套话。
“没事儿,我没醉!”他猛地推开落雁想扶他的手,他不需要她的帮助。
“大哥哥,你真的醉了。来,先喝口茶醒醒酒。”落雁俨然是个端庄稳重的大姑娘了,她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个午后,大树后面,父亲与大哥哥的对话。说不怨沈景元,那是谎话,她不傻,知道他只是单纯地考虑沈家的生意,可,尚且只是怨,事情尚未发生,这份怨也就还没有成熟的时机转化成恨。
他没拒绝,扬起头,一饮而尽。茶泡得很浓,苦涩的味道充满口腔,可,他喜欢这种苦味,因为,之后,就是丝丝甘甜。
她接过空空的茶杯,放在茶碟上,默默看着沈景元。
沈景元的酒就这样醒了。
“大哥哥,这里是佛堂,供人清修的地方,你真的不该在这里喝酒。”落雁蹙起淡淡的眉,不经意的一句怨言,却比苛责更警醒人。
沈景元心里并不服气,可是自己理亏在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辩解,一声不吭。
“大哥哥,你平日里还是少喝点酒好,酒会误事的,你今天醉了,扰了佛堂的清静,事小,明儿若是再醉了,误了亲人一辈子的幸福,那可真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啊。你看我说的对吗,大哥哥?”
“?”沈景元觉察出落雁话中有话,一惊。
落雁看出了他的惊疑,假装不知道,强按捺着内心的不平与凄楚,继续柔柔地说道:“雁儿知道,大哥哥为了咱们沈家的生意,终日在外奔波,很不容易,也很是辛苦,但是,婚姻不是生意,它靠得是缘分与双方的感情,如果仅仅为了生意结婚,会让雁儿觉得嫁给了银子,而不是爱人,希望大哥哥明白。“
说着,落雁的眼眶红了,她正值青春年少,正是对爱情满怀憧憬与幻想的年纪,要她赤裸裸地面对现实,是有些太过残忍了。
沈景元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看来你都知道了。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沈家的人,有这个义务为沈家的百年基业尽一份力。”
落雁禁不住流泪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沈家的生意要用她的终生幸福作赌注,难道,沈家的女人没有资格去追求爱情吗?
“侯爷要钱有钱,要人品有人品,朝里还有人,这么好的人选,你翻遍整个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还担心人家看不上你呢。”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了,落雁打算抽身离去。
这以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落雁像想到了什么,站住了,冷笑着对沈景元说:“妹妹刚才来时,恰巧遇到了大哥哥的好友叶与非,那个气度,那个人品,雁儿真是没想到啊,哥哥这种浑身沾满铜钱味儿的人竟然能交到这等人物做朋友。”
“你!”沈景元咬牙切齿,暗道:“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