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醉仙楼门口。沈景元甩甩袖子,下轿。随手扔给领头轿夫一大锭银子,一边大步踏入大门。
一等客房外,两个把门的小太监拦住他,施礼道:“这天才刚亮呢,公子犯不着这么早来,陈公公尚在梳洗,略等等吧。”“好说,好说。”沈景元慌忙回礼,毕恭毕敬。沈府里只管你发号施令,指东指西,爱打谁打谁,这是沈家大公子的特权。这里,不是张扬显摆的地方,他只能暂时放下还算高贵的身架,倨傲不恭就是堵死今年的财路。好歹也是堂堂贵家子弟,此刻低眉顺眼,卑微到尘埃里,像一名等待主人恩赐的忠仆。
约摸一盏茶的时辰,屋里传来尖细的嗓门:“进来吧-------”沈景元进去,带****,屋子果然雅致,壁纸精雕细描,富贵堂皇,是老板专门为宫里人准备的,陈公公一边喝早茶,一边闭目养神。
“陈公公一路辛苦。”沈景元不迭打千问安,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陈公公捧着茶杯,吹开几点漂浮的茶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悠悠地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沈景元急忙应了一声,双手奉上一幅应选的绣品,讨好地说道:“拙品在此,请陈公公过目,多多指教。”
陈公公淡淡地扫了一眼,又垂下眼喝茶,点头应下:“嗯。洒家知晓了。待江南三十六家应征绣品收齐,洒家就可以上报朝廷,择日细选。沈公子先请回吧!”言毕,缓缓地呷一口茶,自我陶醉地嘀咕:“不错,不错,好茶,好茶。”扭头见沈景元依旧弯腰候在梨花桌前,便开口道:“怎么?敢情洒家这里是风水宝地,沈公子舍不得走?”
沈景元作一个大揖,道:“小人有事相烦。”说完,掏出锦囊,推到陈公公眼皮下。
陈公公毕竟出入皇室,见过大世面,这点小恩小惠,又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沈公子何必如此客气,钦点绣坊,那是朝廷大事,哪里是洒家一人说得算!公子拿回去吧!”
沈景元愣住了,脸上有几分尴尬的笑容,老怪物准是嫌礼轻了。不由暗怪起宋管家,当初离府前,该给他一大箱银子才对呀!
“望公公不吝赐教,指点一二!”沈景元只差没跪地。
陈公公嘴角扬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正眼看看方寸大乱的沈景元,拿起小银勺,有意无意地搅拌起茶水来。
沈景元直起上半身,吞吞吐吐,小心翼翼试探地问:“小人闻得,前年,去年,掌珍坊已蒙钦点,陈公公看,今年会不会?”
陈公公点头默认,不紧不慢。
“小人不服!我们所供不仅花色新颖,还特意用了金丝线!他,掌珍坊,不过哗众取宠罢了。”沈景元提高了他那低沉的嗓子,他不甘,像一个饱受委屈的小女人愁眉泪眼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气。他胸口那份憋屈像开水一样沸腾着,把他的脸蒸得滚烫绯红,已经抛弃了君子谦谦有礼的态度了。
他絮絮叨叨,像揭发去年选御秀不得见人的后幕:“宫中女吏来到我们锦绣坊,受到热情款待。宣布结果时锦绣芳落选了,她倒落得轻松。推说掌珍坊匠心独运,谁也再难超越。好话也全部说尽了,满汉全席就设在醉仙楼。她满口应承会格外照顾锦绣坊。她这摆明儿忽悠小人啊!她来这里检点御绣,我们山珍海味捧着她。她身为朝廷女吏,秉公办事原是分内事。为什么吃了我们的还偏向掌珍坊?”
陈公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放下茶杯,稳稳地,靠着椅背。他的眼神并不是拒人千里的冷峻,而包含着欲言又止的深意。
“沈公子功夫下得好不热闹。选御秀是宫里大事,这江南,有谁不知有谁不晓?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掌珍坊背地里早许给女吏一份厚礼,接连两次被钦点岂不是情理之中?只瞒过外人,选绣品的过程是做做样子随便走走罢了。”陈公公笑起来,揭开了掌珍坊蝉联两年的真实内情,继续指点着年轻公子:“难不成,你是唯一懂得做额外功夫的人?话说回来,今年应征绣品都底气十足,闻得贵府有一稀世珍品,每年只展出一次,对吗?那幅绣品叫……”
“叫风卷牡丹。”沈景元心剧烈跳动,这件绣品他好像每年才见过几眼。陈公公的提醒像一跟针,把那身皮肤一下下刺穿,渗出丝丝血来。
那天上午,“风卷牡丹”挂在锦绣坊会客厅里展出,花开富贵,像一株魅惑植物,妖娆明媚地生长在那里,任微风轻拂,吸引了无数来客的眼球。
“绝品,真是绝品啊!”来客们啧啧称赞着,久久不离去。
沈父沈仲元拍了拍手掌,清清喉咙,大声说:“诸位,此绣品的精妙之处还在后面,请大家随鄙人到后院观赏。”
话音刚落,有两名小厮来至画前,蓝衣平底鞋的打扮,小心地捧起绣品,随着沈仲元,行至沈府后院,斜执绣品。
微风缱绻,牡丹花瓣上暗香涌动,不一会儿,园中成队蝴蝶翩翩飞来,其中几只停驻在花蕊中间,双翅一翕一合,凝固了时光。
客人们瞪大双眼,嘴巴半天都合不上,纷纷追问:“沈老爷子,你这风卷牡丹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玄机呀?”
“承让承让。请各位尽情观赏。至于其中原委,恕沈某不便言明。”沈仲元拱供手,苍老的脸上掩不住淡淡的歉意。
沈景元兀自出神。“沈公子,沈公子,你怎么了?”陈公公偏过头。
虽然疑惑,他也没胆子多问,赶紧应声:“那是沈府的镇宅之宝,不知陈公公何故问起它?”
“哦,随口问问,沈公子可知道下月十五是什么日子?”陈公公翘起兰花指。上等客房光影晃动。
“这,这个,”沈景元面露难堪的神色,又不敢直说,只顾用袖口抹过前额的细汗,微略喘息地说:“陈公公恕小人孤陋寡闻,眼界肤浅,实在一无所知。但不知道陈公公是否愿意指点小人一二,让小人也长长见识?”
浑浊的眼睛迅速地放出了光彩,陈公公的声音变尖。欣喜像跳动的火烛,越燃越明。他不无得意地说:“不瞒你说,那日恰恰好是洒家六十岁寿辰。哈哈哈!”话一说完,禁不住一阵干笑。欲言正事,不免循循诱之。怎么城府深到对瓮中之物都要花费一番心思。
“原来如此。小人先恭贺陈公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吉言,沈公子呀,今年选御绣一事,洒家有意格外关照你们锦绣坊,只不过-------”陈公公欲言又止。
“陈公公如若肯关照锦绣坊,那是沈府上下天大的喜事,陈公公有事只管直说,但凡小人能办到,一定不遗余力!”沈景元惊喜万分,半曲双膝,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只能指天指地地表明心迹,关键要把陈公公奉承开心。
陈公公看沈景元已然入了他的掌心,满是皱纹的额头欣欣然全部舒展开来,好像一方揉出褶皱的丝帕突然被抹平,沈景元此时满心欢喜,巴不得许给陈公公全天下。陈公公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好像要积聚所有力气把重点说出来。
陈公公斟酌着。
沈景元静立着。他等待着接下来的交易。
“沈公子,洒家心里搁事,这事儿,思量着也只有沈公子你能帮上忙。你若办妥了,选绣女吏那边,洒家还能说上几句话的。“
沈景元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暗暗祈祷,这事千万不要和那幅“风卷牡丹”扯上关系。他打定主意,随机应变。
“陈公公真太客气了。锦绣坊如能中选,那不全是公公的功劳吗?再者,能为公公解难,那不是小人的福分吗?”
“恩。这话洒家爱听。沈公子也算聪明人呀!”陈公公满意地夸奖,他拐弯抹角想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
他转过脸来牢牢地盯住沈景元的脸:“既然如此,那洒家就直言不讳了!”他放开声音,清楚地说:“洒家想借风卷牡丹三天庆寿。”
沈景元心“咯噔”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不瞒公公说,这幅绣品家父从来视如生命,定下家规,物不离府,这事儿,这还真,唉!”沈景元万般为难地说。陈公公的交换条件让他不知如何应对。无奈。如银光闪闪的钢针一针针缝过皮肤,那隐隐的痛,又一阵阵占满他细腻的皮肤。
“怎么,洒家不过借三天,三天过了便还,又没要留下。你才不是还说不遗余力吗?事到临头又悔了?”
“不,不,不,我意思是,是容我回去与家父好好商量商量,凭公公的声望,家父定会应允此事。小人不日就差心腹送到公公府上。”沈景元硬着头皮,满口答应。
“恩。那洒家就在家等着了。”陈公公缓和了一下脸色,挥挥手:“好了,叨叨了这么久,洒家也乏了,你先回吧!”
沈景元又行了一礼,放清脚步去了。今年选御绣的事儿,总算有点眉目了。借用“风卷牡丹”一事,家父想来不会执意反对,想到这,他的步伐刹那轻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