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放在梦中恍惚看到师兄家的茅房又着了火,火光是白亮亮的一片让人刺眼,师兄像个做法事的神棍一样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骂他,却发出尖利的鸟鸣声,向他扑来……
黄放一惊向旁滚开,脑袋一阵剧痛,便醒了过来。
原来是做了个梦,他揉着被石头撞痛的脑袋正恍惚着,却感到这个梦异常真实,尽管已经醒了,梦里的鸟鸣声还伴随扑旋的气流在耳边呼啸。过了好一会他才发觉不对劲,这梦怎么没完没了,到现在那傻鸟还在叫,便抬头看,先是一阵白光眩晕,待眯眼看清后,才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在黄放斜上方约十丈的半空,六头大鸟三前三后拉着一只轿子盘旋,那些鸟大得吓人,尽管相隔甚远,黄放依然看到它们嘶叫时吐出的血红长舌,而那只轿子怕是由纯银打造成的,在正午的太阳下发出白亮的、不可一世的光芒,仿佛是上古传说中太阳神的坐驾。里头似乎还有人朝黄放打量,可黄放也顾不上留意他的俊丑老幼,眼看那些巨鸟颇有随时扑食的念头,赶紧起身拔腿就跑。
才跑不出两丈,脑后狂风大作,腥臭把人熏得作呕,尖利的嘶叫声更像要把脑子刺穿,那些巨鸟果然追了上来。幸好黄放在师兄家的七年不是白呆的,立即使出逍遥步法,如乱风中的轻烟般飘向密林。
逍遥门的武功最是讲究身心相融,黄放越跑越是自在,恐惧感渐渐消失,周遭的世界仿若似锦繁花,心情无比畅快自赏,身子更如飞矢激射,把那些巨鸟越抛越远。
身后两声“咦”的轻呼,继而一丝凉意已经触到了黄放的脑勺。
黄放心中一凛,情急下左脚足尖立起,前冲之势瞬间转左,原地打了个旋,堪堪避过脑后一击。刚想拔剑又想起剑没了,顺手抽出剑鞘在空气中左三圈右四点,似攻似守,瞬即跳出战圈,这才看清来人,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不仅遭受追击偷袭的怒意全消,更失了魂般直勾勾盯着身前二人,再也挪不开眼去。
其中一人为中年男子,长身玉立,眉目极美,美得不应为男子所有,偏又内敛阳刚英武之气,白袍轻带片尘不染,趁得随意垂下的头发黑亮飘逸,总之不似凡人,直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他身后轿子里坐着一少妇,也是貌美之人,但和那男子比起来,倒不那么让人惊艳了。
正当黄放目瞪口呆之际,那少妇对那男子说道:“大哥,这少年刚才那一招……”
那男子点头不语,却向黄放道:“小兄弟,你师从何人?”
黄放仍未回过神来,那男子显是不耐烦了,手中长剑微扬,一道剑气划过黄放的耳边,他这才身子一震,回到人间。
“少年,你师从何人?”
“我?我没有师父。”黄放咽了口唾沫,恭敬道。
“不三不四?”
这一问听似莫名其妙,但却让黄放好生吃惊,因为方才那一招数,正是祖师所创“逍遥七式”中的“不三不四”,乃是乱局危局中脱身的精妙之作,据师兄所说此招数为逍遥门独有,别无分号,甚至十多年来从未显迹江湖,那中年男子如何一眼便看出?但想想看对方是神仙,这就不足为奇了,脱口而出道:“禀告神仙,正是不三不四。”
少妇扑哧一笑,那中年男子面色也略微缓和,道:“这招你在哪学来的?”
“我师……山上。”黄放刚想说是师兄教的,转念一想又怕猥琐的师兄有辱神仙耳朵,便赶紧改了口。
“哪座山?”
黄放一楞,虽然在那山上住了几年,他可还真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只得说:“不晓得。”
那中年男子眉头一皱,刚要斥责,身后少妇插口道:“大哥,我看倒不似撒谎,怕是脑子确实不好使,日后再慢慢盘问不迟,眼下最紧要之事是找回首儿,可别耽误了正事。”
那男子微一颌首,向黄放道:“那少年,你就跟我们走吧。”
黄放奇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那男子一声冷哼:“恁多废话!”话音刚落,也不见有如何动作,却瞬间闪到黄放身前,剑鞘点向他的右肩。
黄放心中讥笑:嘿,由得你想拿就拿么,也不看看我剑圣何等样人!同时走出逍遥步法,不退反进,向来剑撞去,在即将撞上的刹那,右肩一沉避过剑尖,随即大喝一声,右肩竟是暴长,猛地撞开剑鞘,左手双指成刀戳向那中年男子的眉心。
那中年男子显是没料到眼前这不过十七八岁、其貌不扬的少年有如此道行,但惊而不乱,手腕一抖,长剑出鞘,剑柄闪电般点向黄放的双指。他本以为黄放非要闪避不可,却没想到这小子见到剑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双眼流转着兴奋异常的精芒,双指在空中说停就停,由戳变弹,正好击中飞射而来的剑柄,使得它转了个弯儿,以更迅猛的速度弹向那中年男子的面门!
中年男子再次色变,生生后退一丈,扬手接住长剑,冷笑一声,再次闪身向前,利剑刺向黄放心口。
黄放自学艺来就从未如此痛快地与人交手,适才电光石火的一个回合,让他灵台回复沉静,早把初时的敬畏和生涩抛之脑后,转为挥洒技艺的满足,眼看长剑当胸而来,脸上竟露出神秘的微笑,左手剑鞘送出,后发先至,正好套上来剑,同时右手鬼魅般刺向那中年男子的胸口——就在此时,他脸色大变,继而左肩一痛,瘫软在地上。
“哼,好小子,这招不偏不倚使得不错。”那中年男子面无表情,“但是,你忘了你的右手没有剑。”
“不偏不倚?难道这少年真是…那人的门下?”那少妇在身后道,声音竟有些许颤抖。
“看来错不了,事关重大,待我们找到一个稳妥之处再好好盘问。”那中年男子脸色似乎变得苍白,顿一顿又道:“二十年,二十年了,没想到……”抬腿轻踢,黄放就像一袋棉花似的越过空中,落在那宽大轿子的后排,真是不偏不倚。
那中年男子立在原地,神色凝重,好一会才微微摇头,走回轿中和那妇人并排坐下,打了一个响指,那六头巨鸟便忽地张翅,飞向天空。
也不知那六头畜生是被如何训练的,在空中飞行得甚是齐整有序,轿子不见丝毫震荡或倾斜。饶是如此,因为幼时上房揭瓦摔断过手臂,黄放自此患上恐高症,便连上树摘果子都千万不敢,更别说如此高空飞行,当下便魂魄飞天、冷汗浸湿了衣裳,但苦于穴道被点,无法开口动弹,否则必定是下跪求饶了。
那妇人回头看见黄放身下多了一圈水渍,忍不住皱眉:“大哥你看,莫非他……”
那中年男子回头一看,亦是不屑,冷哼道:“身手不错,却生了这等胆子!”犹豫片刻,看了那妇人一眼,才道:“罢了,我看前方有河,把他水里冲一会,月妹你也修整片刻。”说完两个响指,六只巨鸟便缓缓向下落去。
眼见还有四五丈就要着地,突然不知什么事物划过轿旁,发出极其尖利的呼啸声,巨鸟顿时受惊,再也无法保持阵容齐整,轿子便即倾斜。那中年男子低嘱一声:“扶着他”便从半空飞扑而下,电射向十丈外的一棵榕树,口中不语,声势却可谓惊若奔雷,十丈距离在一个呼吸间迅速缩短,剑未到,剑气已激得千百树须齐齐向后,一个金色人影忽尔从树冠中越出,在半空中哈哈狂笑:“文野阳老弟,你的红芒剑气可是大有精进啊!”话音刚落,身子便稳稳落在那叫文野阳的中年男子身后三丈之处。
那树里冒出的人倒真似个土地公模样,身材矮小,细眼蒜鼻,须发皆白,头顶正中却秃了一圈,只剩下稀疏几缕在风中飞扬,模样甚是滑稽。更像到十足的是,这老儿身着一套金黄色的员外服,手拿一根藤杖,脚下却是一双农夫常穿的草鞋。
文野阳缓缓转过身来,瞄了一眼插在不远处地上的半截竹筒,神色淡然,似是对偷袭之事浑不放在心上,眼中却有红光闪动,微笑道:“原来是雷千里雷老爷子,不知老爷子用这等手段与我招呼,有何指教?”雷千里怪笑道:“嘿嘿,江湖谁人不知昭雪岛文家好大的面子,不用这等手段,如何得见大驾啊?”文野阳手负身后,眼中轻蔑之色一闪而过:“如今见也见了,那便如何?”雷千里依旧一副泼皮嘴脸:“也没便如何,一把老骨头也没什么别的趣味,就是爱听戏,但这些日里大户人家做寿,戏班子都被找了去,我想着文老弟你长得这样俊,哪个名角小生都比不上,想必曲儿也是唱得极好的。”受此轻辱,文野阳不怒反笑,眼中红光暴长,直如地府里的恶鬼,嘴角微扬处,长剑出鞘,剑身带着红光与刺响凌空一划,一道无形剑气卷起满地尘土,向三丈外的雷千里奔腾而去。
雷千里收起惫懒神情,原地拔身而起,躲过这直有千钧之势的剑气,同时将背后抽出的两柄瓜锤交叉胸前,正好挡住了当胸而来的第二道剑气,在空中连打几个跟头才着地站稳,脸色微微发白,显是吃了亏。文野阳可不给他喘息之机,剑气竟是一道胜过一道,把雷千里逼得上蹿下跳、险象环生,饶是如此,这老头倒也硬气,始终不肯逃离战圈,似是有意比拼谁更力长。
战圈之外的文夫人垂手含笑,知丈夫未尽全力,要真下杀手,这老头之怕是走不出十招。正看得轻松骄傲时,忽闻一声细微破空,眼角瞥得两道金光扑面而来,下意识便跃出轿子,只见眼前一花,一条绿影掠过轿子又飘离而去,心下便觉不妙,那少年果真是不见了!
文夫人又惊又怒,仗剑向那已远在半里之外的绿影追去,口中大喝:“贱人!站住。”
那边厢,文野阳正把剑气催动一浪更比一浪高,雷千里于浪潮翻涌中愈发吃紧,腾挪闪躲渐见滞重,仅靠两柄瓜锤挥舞如铁壁,但身上的长衫已被划得破烂不堪,便只是未伤到皮肉。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一道绿影偷袭夫人并掳走那少年,文野阳毫不犹豫便转身追去,同时反手挥出一剑,红芒剑气震得两柄瓜锤高高飞起,雷千里重重跌落两丈之外,口中鲜血狂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