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暗笑,前几天曾给祁玲讲了一段“聊斋”,被她学了去,“北人固少通者,然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未必便是阁下”的几句俏皮话,今天便套用起来。看起来她这人虽然识字不多,毫无学问,却是聪明得令人可爱。正要向她嘲笑,还未出口,忽听远远地有人发出很高的语声,又加着顿足震动地板之音,回头看时,却仍是方才发神经病的林海风先生。只见他两臀上伸,目光如狂,顿足叫道:“天呀,我不能再忍,再忍便不是人了。她完全受我拨弄,如今担了这种恶名,我该死!我害了她,我有良心,一定替她辩白,什么也不能顾了。”说着又招手叫道:“张小姐,祁小姐,请过来,我有话说。”淑敏看他神态失常,身体乱抖,以为他真发了狂,不禁害起怕来,但至竟有些关心,便拉着祁玲跑到他跟前。
这时式欧也闻声立起相望,见白萍面色惨白,急喘着叫道:“你们三位请听明白,方才猜测芷华的话完全错误,我要替她辩白。她这次嫁人,并不亏负那个叫萍的人,而且是萍逼她那样做的。你们既和她是朋友,万不可屈枉好人,看低她的人格。”淑敏三人听着,同时大惊,大家都直了眼,淑敏本已对白萍钟情,此际在仓促中就忘了矜持,显露了关切的态度,拉住白萍的臂膀道:“你,何致于……?我们说闲话,你何必,她对你有什么关系?”白萍惨笑一声,似乎一句话已涌到喉咙外,但立刻咽了回去,接着看看淑敏,猛又咬着牙摇头,好像心中有两念交战,万分激烈才现出这般情状。忽然很快地扬起脸,把头上整齐的分发抖动得纷纷乱乱,握着拳头。颤颤地似乎要穿指透爪,涩着声音喊道:“你们不要冤枉芷华,她是极好的人,我敢保证。你们知道,知道我,我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萍呀。我姓林,名叫白萍,就是芷华的丈夫,不,早先的丈夫。”
大家听到这里,式欧把眼张得加倍大了,要叫没有出声。祁玲已“啊呀”地喊出来。淑敏不知怎的,猛然跳起有半尺多高,立足不稳,向后倾倒,幸亏倒在祁玲身上,被她扶住。白萍接着摆手道:“你们二位小姐时常骂我,为芷华抱不平,以前我听着很觉委屈。今天我才明白,你们骂得很对,我实在辜负了芷华。可是方才你们对芷华的猜度完全错误,她实在没有错处,错处全在我的身上。我现在算和芷华章无关系,只是叫她为我担负不好的名誉,我也于心不安。请你们信我的话,她对我实在仁至义尽。便是这次嫁人,也是被我逼迫。你们若知道了内情,应该对她加倍的怜惜。”说着喘了口气,面上汗珠向下直滚,就用极洁白的衣袖去擦。
淑敏此际,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好似方才出自梦中,接着又行入梦,感到一钟迷离惝恍的空虚和失望,因而满腔要询问的话,一句也不能出口。式欧更梦想不到,对面的人就是自己旧日希望中情人的丈夫,不自主地只向白萍呆看,猛想起适才自己的行为,分明对着丈夫表示对他妻室有过爱,真是意外的滑稽和无礼,便自惭惶起来。个中只有祁玲是局外人,没有情感可动,但是也惊异万状,倒是她先说话道:“呀,林先生,敢情您是芷华的丈夫呀!我真失敬。我们也不是冤枉她,因为不知细情啊,您何必这样发急?请坐下,慢慢说。淑敏他们兄妹,都是关心芷华的,连我没见过她的人,也很佩服。”这时淑敏插口道:“你佩服又怎样?都还有这些闲话。”说着把祁玲一推,向白萍道:“林先生,你和芷华的关系怎早一天也不说。”白萍看看淑敏,面色转红,怔了一怔,长叹道:“我本来和芷华完全断绝关系了。”淑敏道:“那我明白,她若和你还有关系,怎能另同别人结婚?我问的是,昨天我也在你面前谈过芷华,你怎一声不响?”白萍还没答言,祁玲从旁边插口道:“这你何必问,不是明理么,他和芷华分离是很伤心的事,自然很怕提起。”淑敏瞪了她一眼道:“就显你精明,谁问你呢?”白萍忙道:“祁小姐说的不错,我真怕提起她,不过现在就顾不得。唉,我一切都不瞒你们了,我对于芷华,接连着作过许多错误的事,一直错到底。昨天在公园听你们提起她,我暗地已受了许多良心上的责备,不过还能忍着。今天见了她结婚消息,听你们对她胡乱揣测,可再不能忍了,因为她的现状完全由我造成。她才忍着痛苦去和人结婚,本是我亏负她,你们倒说她亏负了我,这不比打骂我还厉害么?我若再隐忍下去,简直不成人类了,所以我决定要给她辩白,洗刷恶名。”淑敏翻着跟儿想了想道:“你是知道芷华曾在这里养过病,她和你是从那时分离的么?”白萍点头。淑敏又道:“以后她从我家回到天津,又见过面么?”白萍道:“到天津倒没见过,在北京公园里看过一次。”淑敏猛然忆起,顿足道:“你真狠啊,那天公园我也在场,你眼瞧着她晕倒,居然还自躲了。”白萍凄然道,“并不是我狠,本来我因为。”说到这里,以下就要表白原因,便须把芷华和仲膺的事声说出来,但心中万分不忍,忙又改口道:“我们本来因为误会方才分离,那天在公园倘只她一个人,或者只同着一个女友,我也不会那样决绝。她身旁不是还有很漂亮的年青人了么?”淑敏摇头道:“咳咳,岂有此理!”就指着式欧,向白萍道:“你认得么?那天陪芷华到公园去游,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你说有漂亮年青人,便是式欧。他是我哥哥,我们一同游逛,何致引起你的猜忌,你这人也太心地卑……多心了。”白萍和式欧不由对看了一下,都觉难堪,立刻各自把眼光避开。白萍望着淑敏道:“单只那一天的情形,我饲致如此,不是因为我们以先早有误会么?”淑敏道:“从我看见芷华的苦况,就知道她受过打击,不过问她,她总不说,纳闷很多日子,今天可以问问你是什么原因了吧?”白萍怔了怔道:“这个,您可以不问,我也不忍说。仅只可以告诉你一句,就是我们误会的罪案,可以说是双方相等。”淑敏秋波连转了几下,又道:“我又想起,当芷华在公园遇见你的第三天,我曾替她在报纸上登广告寻你,你看见过没有。”白萍叹息一声道:“看见了。”淑敏突然寒了脸道:“你看见了,那广告上说得多么悲惨可怜,莫说是你和她是恋爱过的夫妻,便是有杀父的仇,看了那样惨切的言语,无论如何也该来看她一趟。你说先有误会,那广告已能解释了。你居然还能忍心不来,可见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忍人。从这上面,就能看出阁下的人格心术。”说着哼了一声就转面向祁玲道:“祁姐,我不管你,只说我个人。”又转向白萍道:“林先生,我很感谢上帝给我这个机会,叫我及早对您完全了解,万幸还没有受您的欺骗,如今。”说着柳眉深皱,很截绝地道:“您和我论师弟呢,那事现在已算过去。说友谊呢,实在再不敢高攀。”说完把带恨的眼光看看白萍,又向房门一望,暗地已表示出逐客之意。
白萍听得已神经震动,身体战抖,颤声道:“这种话,张小姐可是冤枉煞我。”淑敏冷笑道:“不见得。你见了那样的广告,还能毫不动心,说什么也没用了。林先生,你是聪明的,应该说没看到啊。”白萍受着这刻毒的讥刺,不觉顿足道:“张小姐,不必说和我绝交,就是把我枪毙,在事前也得容我说明原委。那段广告,我见是见了,可是在登出以后许多日才瞧到呀。”淑敏道:“那广告我只登了三天,怎会许多日才瞧到,这话我很不信。”白萍道:“我是受了旁人的蒙混了。”淑敏简截地用一个字问道:“谁?”白萍两手相搓,似乎有万分难言之隐,没说出话来。淑敏又冷笑道。“谁?可说啊!”白萍苦着脸摇头道:“这真难说,我。”淑敏撇嘴道:“什么难说,本来没的可说么。哼!得了,顶这儿吧。”白萍被她锋利的言语,逼到手足无措,急得向左右乱看,自语道:“急死我,天呀!这该怎么办?不说我不成人了,说义,可难死。”淑敏还当他是做作,便又旁敲侧击地道:“有理为什么不说啊?问心无愧的人,谁肯担着骂名还不辩自?”白萍跳着脚叫道:“天呀!我顾不得了,我说。”淑敏侧目相视道:“说啊。”
白萍跌坐在椅上,喘着气从头只略过芷华和仲膺的事不提,从自己到了北京,如何到钱家作事,遇见龙珍如何发生片面的爱情,那天如何同龙珍游公园,如何因看见芷华随有少年男子,才更自灰心,因而对龙珍有了真爱。以后钱家如何生了变化,才和龙珍一同移居旅馆,如何发现了那张报纸,才恼了她,又有了觉悟,绝情而逃,直说到自己做了军官,回到北京,为查店重逢龙珍,得知芷华的状况,急行跑到天津,要和芷华重圆。说到这里,猛想到后面就要提到仲膺,难免勾起芷华的丑事,便住口不言。淑敏只瞧着他,还是不住冷笑。白萍被她笑得更为跛躇,惟有仰首叹息。
此时式欧在旁,虽也关心芷华,而联带注意白萍,但对淑敏的话问不休,已颇觉怪她多事,自然不来插口。祁玲却是知道淑敏和白萍正走入爱情的初步,她这样严厉探讨,一半儿虽似为芷华负气,一半儿也是为自己本身而要明白白萍的为人,总算暗地有利害相关,局外人不便参预,便都默然旁观,不发一语。
正在这时,淑敏又向白萍道:“我真替芷华姐姐生气,遇着你这样无情的男子。你以为说出因和另一个女子发生关系,受了蒙蔽,这就可以卸责了么?啊啊,就算你这话是真,并非你狠毒不来看芷华,是你没见着那段广告,这一节算你完全占理地步。可是反本追源的想起来,你只为和芷华发生了些许误会,就跑外来另和旁的女子相爱,抛得她忍痛受苦。东寻西找,你良心上下得去么?平常家庭里,本多有误会的事,难道一有误会就应该断义绝情么?从这儿看,你林先生的狠毒更可证实。譬如芷华倘真在我家因吐血丧命,你就不能脱杀人的罪名啊。”
白萍想不到自己因要说话含蓄,把芷华的隐事用误会二字代表,却被淑敏抓作题目,更给自己添了罪状。本来误会是极小极平常的事,她哪知道误会是特别加大与众不同的啊。当下心中冤苦,难以言说,就向淑敏道:“张小姐,你只就表面上看,自然是我薄幸无情,其实我真太冤枉了。”淑敏又冷笑道:“自然你冤枉,我也明白。可恨芷华人太好了,才把你的坏处显出来。她若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离开她以后,她也仿着你的办法立刻又交结了旁人,各不相扰,那就如你的心了,也就不冤枉了。”白萍听她的话,一句比一句逼紧,简直定妥了罪名,不容翻案,只急得顿足道:“您是不知细情,您是不知细情,这件事的责任我并非要完全卸脱,不过只能担负一半。一半也不能,只能担负三分之一。若全个加到我身上,我不特担负不起,而且也。”淑敏忙又问道:“哦,三分之一?那么,另外三分之二该归谁担负?哼,必是芷华了。天啊,我告诉你,什么事也是耳闻不如目见。芷华在我家为你吐了那些鲜红的血,连病两次,几乎把性命为你牺牲了,那样的痴心多情,倒要担一多半罪过么?我可得信啊!”白萍道:“我不是完全说她,另外还有人。”淑敏道:“又有谁咧?”白萍嘴唇鼓了几鼓,心想势逼至此,只要把芷华仲膺的事说出。便可把自己洗刷干净但是他两人正在新婚燕尔,前途无量,我既在当日撮合了姻缘,岂可今日再败坏他们的名誉,虽然现在受淑敏的轻视,因而希望尽隳,也只好认命,莫再作利己损人的事了,便决心闭口不言,把眼前的淑敏暂置度外。
淑敏见白萍又不说明何人,便认定他是理遁辞支,被诘窘急,就随便胡拉乱扯,又笑道:“林先生,不必再赖着别人了,好汉作事好汉当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像这样信口拉扯,岂不成了小贼见官,攀个人来陪着坐监么?”白萍这时倒沉下气去,立起身道:“张小姐,你替芷华抱屈,这样的责备我……我很感激。现在您眼中的林白萍,或者是林海风,当然已失去人格,咱们的友谊也没有继续的可能。不过我最终还要辩白一句,就是您对我的责备,其中有许多屈枉。”淑敏道:“我屈枉了你,你有理由可以说呀。”白萍叹气摇头,道:“我不能说。”淑敏笑说:“那就是没有可说的人。”就把妙目直仰射到天花板上,好像藐视白萍不值一钱。
白萍肚里涨满了说不出的话,看眼前的情形,实已没法再挨下去,只可起身告辞。淑敏冷冷地道:“再坐会。一白萍道:“我该走了,再见。”淑敏道:“那末,您就请,我不送了。”白萍好生没味,便又向祁玲和式欧都客气了一下。
这两人倒颇持大体,同把白萍送出门外,方才又回到房里见淑敏独坐沙发上,仰首凝思。见他俩进来,便向祁玲道:“祁姐,你看,天下的男子真没有好的,有好的也是出于矫揉造作。这位林白萍,咱们都把他当了很温厚的人,谁知竟也是个坏蛋。”祁玲道:“方才我不便参预,如今他走了,我才说,你的思想也太执了,只因你看得芷华太高,就把罪过都归在这林白萍身上,其实未必不错。我的心理,只觉芷华现在既肯另嫁旁人,就难保她当初没做过错事,林白萍口里所说的误会,未必不是芷华的过失。你不要偏责一面,只想方才白萍为什么显露了真姓名,不是由于咱们讥骂芷华,他忍耐不住,才挺身出来分辩么?你想,芷华现在已和旁人结婚,对白萍当然义断恩绝,但他居然还那样护惜芷华,这等事是混账人作得出的么?而且他着急的神气,明明是有难言之隐,你逼得也太甚,他到底没说芷华一句坏话。据我看,白萍准是个感情热烈心地纯正的人,他和芷华中间,一定另有缘故,八成儿你冤枉他了。”淑敏摇头道:“我绝没冤枉他,天下没有甘受恶名不自分辩的,他分明是理屈词穷了。反正我深知芷华的为人,若说芷华作过对不住他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承认。”祁玲笑道:“我的小姐,真是一冲的性儿,我也不和你抬杠,你可以把这事从头至尾细想一想。”淑敏道:“想什么?我这是三个鼻孔,多出一口气,本来碍不着咱们,管他呢。倒是芷华那里既来邀我,总要去一趟。现在你有工夫,陪我到外面买几样礼物,我想赶晚车去,芷华不是叫我早一天到么?”祁玲道:“我不想出门了,你自己去吧。”淑敏鼓着嘴道:“你不用搭架子,我还是不求你。”就向式欧道:“哥哥陪我去吧。”式欧茫茫然点点头。淑敏便洗脸换衣服,兄妹相偕出门。
他们跑了一趟大栅栏,又到东安市场,才把礼物买妥。式欧也买了一对喜字银杯,和几匹高贵衣料。托淑敏带去。两人回家以后,淑敏匆匆吃了些点心,已快到开车钟点,就携着礼物直奔车站,买票上车。
不大工夫,车便开行。到夜间十一点,车抵天津。淑敏出站,便雇了辆马车,直奔芷华的住所而去,到了地方,淑敏因是第一次来,问了街头警察,方才寻着。上前叩门,一个女仆出来,问了一声,便上楼通报。迟了半晌,才见芷华从里面跑着出来,拉住淑敏向里走着,道:“敏妹,累你大远跑来,真对不起,快到楼上歇歇。”淑敏听她声音带喘,忙道:“姐姐你大喜呀,大约这几天忙得很。我本打算早来,只为记错了日期,几乎误了事。”说着已到了楼上,进入芷华的寝室。
芷华和淑敏本是感情极好的同学,又有去年的一层渊源,这次见面自然亲热非常,先谢了淑敏远来的盛意,接着慰问道途劳苦,淑敏也诉说些离情别绪。芷华又忙若叫仆妇打来脸水,给淑敏洗脸。重匀粉黛以后,取出茶点款待,两人相对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