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了一星期,该要拍最精采的越素澄窥破奸情一节,淑敏忽然推说身体不爽,要向后展缓。白萍只得依从,先工作旁的部分。三四日后,淑敏才声称病体已愈,兴致勃勃的到公司来工作。白萍手忙脚乱,指挥陈设这泄漏春光一幕的布景,淑敏也从旁相助,从下午闹到黄昏,才一切完毕。晚饭后,才起首在灯光下拍淑敏和景韩在罗帏内的情景,十分香艳肉感。白萍旁观,真觉有说不出的嫉妒,故而表演十分真切。淑敏在被白萍撞破秘密后的哀悔,更是悱恻动人,个中只有景韩,所扮的卞锤灵,觉得稍为软些,但也能将就过去。直拍到夜阑,方才把这一节完毕。最末是白萍绝裾,跃窗出走,淑敏晕倒,景韩抱着她滚在楼板之上,做得精采非常。连旁观的演员,也都高呼称赞。影机停摇以后,淑敏从地下跳起,喊着累坏人了,连脸上的厚粉,都没顾得洗,便拉着祁玲,要回家去。白萍竭力留她休息一会,吃过公司特备的消夜小食再走,淑敏执意不肯,只得派汽车送她回家。临行时,白萍叮嘱她明日早来,淑敏道:“明天要再这样吃累,我可不来。”白萍道:“明天等于休息,就是拍剧本中越素澄回想的幻影一节。”淑敏道:“这一节不是要插在今天所拍的中间么?越素澄捻开帐内的灯,见慧文和镊灵并头睡着,忙又把灯熄灭,退坐在椅上,回想当日慧文和自己相爱的情形,这一节很麻烦呢,我记得第一节是素澄向慧文求婚,慧文不理,以后被素澄逼急了,忽然发怒,拿出一封信丢给素澄。素澄以为信中必是拒绝的话,哪知竟是慧文素日思慕素澄的几首小诗,才知道慧文故意做作,芳心早已默许。于是大喜上前接吻,慧文也一笑投怀;第二节是素澄慧文,在七夕卧看银河双星,共结来生夫妇的誓愿;还有第三。”白萍接口道:“不必拍这些,你如怕累,明天只拍第一节罢了。”淑敏笑道:“好,多谢你体贴,可是那张预备特写的一篇小诗记得原剧本上没有,是要现时作么?”白萍觉得这又是一个凑趣的机会,便答道:“张小姐对于文学是有修养的,这小诗就你写了吧。不过那字里行间,要表出热烈的情绪,至于明天应用,随便用张字纸好了,倒不用忙。几时你作出来,再拍好接进去。”淑敏笑道:“好,我就尽这件义务。我很愿意明天便作成了,省得以后麻烦。”说完便扶着祁玲,上车走了。白萍也未介意,但因瞧着淑敏方才半裸式的浪漫装束,不免情欲历乱,只念着明天又可以和淑敏肌肤相亲,唇吻相接了,直思念了一夜。
到了次日午后,淑敏便已到来,白萍忙又指挥设一角庭园的布景。景韩好奇心胜,问淑敏那篇小诗是否做好,要先睹为快。淑敏只摇头微笑,不作答复。过一会,布置已毕,淑敏走过去坐在亭栏之下,白萍跌坐在丛花之旁,一声预备,影机摇动,用淡入法开拍。白萍正装作墩躇之状,似乎表现男子第一次求婚的心理,淑敏仰睇闲云,忽然低语道:“到时候了,还迟疑什么?”白萍以为她嫌自己动作迟慢,故而加以催促,便立起走到她面前。又听淑敏低语道:“你这是求婚来了,跪下跪下。”白萍莫名其妙,只得又做出诚恳热烈的希望态度,跪在她面前,口内又装作念念有词。淑敏表面羞涩,口里却道:“你别念咒,有话可说啊。”白萍突然有些醒悟,暗想莫非她在西山所说天然的机会,便指着今天么?便一半儿履行片中情节,一半儿自图私心,抚着淑敏的膝盖上,仰首道:“淑敏,今天你可以容我再渎求你么?”说着见淑敏微笑,便又道:“妹妹,你现在已成了我性命中的要素,你倘若不讨厌我,就允许了我吧,可怜我真不能再忍了。”淑敏听他说着,不知是出于表演,或是动了内心,赧然转过头儿,徐理鬓发。白萍说完了,低头向她膝上伏着,淑敏便移过脸儿,望着白萍的头儿,微微点首,眼光中现出怜悯爱惜之意。到白萍再抬起头儿,她又别转脸去。白萍低语道:“妹妹,这是我的机会,请你。”淑敏摇头道:“请你不要纠缠,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说着双手微伸,白萍以为她要抚摩慰劝,哪知她把双手抵住白萍肩头,轻轻向后一推,白萍稍向后仰,淑敏立刻把腰儿一扭,腿儿向外移动,离开白萍的偎抱,盈盈立起,走向丛花之畔,白萍也起立随去。还未走到她的身边,淑敏已转到花后,及至白萍被花丛隐没,淑敏又出现在花前。半晌不见白萍出来,她才含笑四觅。白萍瞥然从假山石洞中跳出,掩到淑敏身后,又轻轻跪倒,举手围拢她的腰部,作出祈祷之状。淑敏猛一回头,已逃避不得。白萍叫道:“妹妹,允了我吧,你给我幸福,我也将幸福给你。”淑敏秋波慢转道:“我有难言之隐。”白萍道:“什么……?请你说明,任何障碍,都能打破。”淑敏嫣然一笑,从怀内取出一叠葡萄色的笺纸,向白萍一播道:“我的障碍,就在这上面。”自萍知道这笺纸,就是剧本中应用的小诗了,忙道:“我可以看看么?”淑敏道:“你看了可不要失望。”白萍道:“但盼我能在这上面得到好消息。”淑敏笑着把纸递到他手里,就白回到栏边独坐去了。
白萍坐在地上,轻轻把那笺纸展开,心内念着此中或者竟没有字,若有字时,大约总可以有些新的发现。一面又听着影机声音,自念不要顾此失彼,忘了表情。当时见那纸上赫然现入眼中,是十数行蓝色钢笔写的字,像一封信的模样。那字体非常眼熟,忽然想起这是芷华的字迹,不禁心中乱跳,又知道时间短促,不可迟延,必须一目十行的快看下去。便注全神在目力上。只见上面写道:“淑敏妹如面,上月承你来津,参加婚礼,感激莫名。想近况定极佳胜,姊自从得知白萍消息,私衷怆感,五内如焚。只是事难两全,到头必须辜负一方,惟今已与仲膺婚事妥定,性命所关,义难反覆,惟有从之而终,拚负白萍于永久。但白萍孤踪浪寄,寂寞可怜,姊每一念及,寝馈难安。前吾妹在散舍,已议及舍己救人,为姊弥补缺憾。车站送行,又蒙默许为信,姊乃得良心稍安。自念白萍为人,忠诚磊落,必不辱没吾妹。吾妹得白萍,将幸福一生,白萍吾吾妹为贤内助,当胜愚姊万倍。此固一段美满姻缘,不仅为姊补过也。前上一函相询,未见赐复,悬念至今,故特再行渎请。以姊测度,白萍对妹,当仰若天人,或不敢唐突求请。希妹为姊怜之,若已向妹陈情求爱,则幸念其好逮交诚,勿使展转反侧,是姊所朝夕所祈祷翘盼者也。如有佳音,千恳以数行相告。微意难尽,临颖神驰,即祝恋爱成功。姊芷华上。”下面又注上年月日,恰在前兰夭所寄。白萍看毕,心中倏然明白,她以前的拖延婉拒,分明要等待芷华一言为证。而且她早巳看明剧本中有今天这一幕,所以故弄狡狯,要把影片中的求婚,变作剧中人的求婚。预料芷华必有信来,把这信代表剧中的情诗,当作允婚的媒介,前些日她推说有病,便是等芷华的信呢。如今信已到了,她才出来拍片。又恰在这时把给我看,足见她心中踌躇满意,对婚事是千肯万肯的了。
想着回头再望淑敏,见她也正偷看自己。两方眼光相触,淑敏又别转头去,面对廊柱,似乎仔细观察柱上的木纹。白萍轻轻把手中书信摺起,放入袋中,又走到淑敏面前。栏下有尺许高的石阶,白萍就坐在阶边,上身恰夹在淑敏两腿中间,然后扭转身儿,仰望淑敏低声道:“淑,多谢你把这封信给我看,现在给咱们撮合……系足的红丝都来了,难道你今天还忍教我失望么?”淑敏低下头来,睫毛微动,只略翻翻眼皮,面上似羞似笑。白萍又道:“妹妹,你便是不为着我,也该安慰芷华的心。要念着世界上切盼你允许的,有两个可怜的人呢。”淑敏微微喉咙里作声道:“这封信你瞧明白了么?”白萍道:“大意已看得很清楚。”淑敏道:“哦,你以为我应该服从芷华的命令么?”白萍道:“怎能说是命令,不过她是一片热肠,为咱们双方打算。而且她信中,不是说你已经许了她么?”淑敏小脸儿忽然沉了,道:“我为什么许她?”白萍听她这句话,以为她又图狡赖,不认当日曾许过芷华,觉着声息不妙,忙也改作狁疑的口气,道:“她信里的话,不是真。”淑敏接着又说了一句道:“我为什么许她?”白萍此际已是头脑昏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在六神无主,又听淑敏把那句话倒装着重说了一回,道:“我许她因为什么呢?”白萍忽觉这言中有异,再看她的脸,虽然仍是冷若冰霜,但在严冷中,似乎蕴着一团笑意。颊上梨涡,渐渐欲露出那双凹痕,牵扯得眉梢眼角,也好像有许多喜气,要伸张势力,使这脸儿不能再整着。白萍略悟到,方才把她这句话解释错了,她的意思,并非是表示不曾允许芷华,而是问自己,她允许芷华是什么原由。并且从她面上,又看出故作娇嗔。便知她的笑容,眼看就要出来,随看笑容必有意外的发现。当下不禁惘惘然接着她的腔儿,反问道:“为什么呢?”淑敏这时面上的嗔容,已被笑意扫尽,但在笑中又微带了三分羞色,竟也学着白萍道:“为什么呢?你想想。”白萍还未开口,不想淑敏已自己作了答案,她猛然双眸微合,粉颈微俯,樱唇已贴在白萍鬓角。白萍只觉一阵细如游丝的声音,随着她口中的暖气,吹入耳中。好像说道:“傻人,还不明白?我不为爱你,能许她么?”
白萍绝没想到她会把弯子绕过来,还自疑耳官有误。及至扬脸一看,见淑敏羞得抬不起头,眼儿紧闭,颊儿将要贴到自己额上,秀发垂下,像是给两个面庞,遮了一层垂幕。白萍才知并未听错,这可是她从香口吐出由衷之言,这几句话分明代表一个允字。左回右转,百折千磨,居然也有了此时此刻,一阵喜心翻倒。反觉遍身战栗,心情麻木。经过约三十几妙钟,方才清醒。立刻伸右臂把淑敏粉颈搂住,自己也向上挺身,两唇相接。这一吻,直等代表临时导演的景韩喊了一声,两人才忆起是在表演,都悚然一惊。白萍不自觉的回头看看景韩,景韩忙向他摆手,那意思教他接着表演,不要失神。白萍却觉心头乱跳,转脸瞧着淑敏朝霞和雪的容颜,才又把惊散了的心情,重行收集,低声问道:“妹妹。从今天我就属于你了么?”淑敏点头,仍把睫毛微掩秋波,答道:“我也属于你了。”白萍又叫道:“妹妹,你是见了芷华以后,听了她的话,才爱起我么?”淑敏摇头道:“不不。”说着面上羞容更增加了无限,眼儿觑定白萍,朱唇动了几动,似要说话,还未说出,忽然又向前一伏,两头重复相并,淑敏把脸儿埋入白萍的肩井之中,在白萍胁下发声道:“萍哥,我并不因为芷华才……爱你,自从投考那一日,见了你的面,就,就好似有……有上帝通知我,你是我的终身伴侣。并且我,萍哥,第一次教我懂得爱的男子……就是你。自从那天,直到今日,你没有一时一刻离开我的心上。萍哥,从此以后,任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你也不能忘了我,不许离开我。”白萍只觉她说着话通身抖颤,尤其胸部起伏得厉害,知道她的情感正在剧烈震动。白萍因而每听一句,也随着心跳几次,及至淑敏将要说完,白萍已不自知的涌出两行没来由的喜泪,忙抚摩着她的玉肩,促声道:“妹妹,我白萍本已失了人生的趣味,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妹妹你,肯怜惜我这样多罪的失意人。我以后能重新努力作人,完全出于你的鼓励妹妹,说旬实话,倘或你真拒绝了我,我巳预定要披发入山了。妹妹,你放心,我以后的新生命,是你赐与的,我在世界上一天,就要为你而生活。我宁可忘了自己离开自己,绝不能舍你啊。”淑敏这时把头儿稍稍抬起,白萍自觉肩际发湿,直透入肤,再看淑敏,见她眼圈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极微细的水珠,知道她也正在流泪。两人对面相视,虽都暂时含情无语。但各人目中的光线,似乎告诉着心中的安慰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