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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闲·说(3)

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

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一九九四年

一技

珠花

北门口有一家穿珠花的。我小时候,妇女出家都还兴戴珠花。每次放学路过,我总愿意到这家穿珠花的作坊里去看看。铺面很小,只有一个老师傅带两个徒弟做活。老师傅手艺非常熟练。穿珠花一般都是小珠子,——米珠。偶尔有定珠花的人家从自己家里拿来大珠子,比如听说有一个叫汪炳为的,他娶亲时新娘子鞋尖的四颗珍珠有豌豆大!一般都没有用这样大的珠子穿珠花的,那得做别的用处,比如钉在“帽勒子”上。老师傅用小镊子拈起一颗一颗米珠,用细铜丝一穿,这种细铜丝就叫作“花丝”。看也不看,就穿成了一串,放在一边(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小的珠子怎样打的孔)。珠串做齐,把花丝扭在一起,左一别,右一别,加上铜托,一朵珠花就做成了。珠花有几种式样,以“凤穿牡丹”“凤朝阳”最多。

现在戴珠花的几乎没有了,只有戏曲旦角演员的“头面”上还用。但大都是玻璃料珠。用真的“珍珠头面”的恐怕很少了。

发蓝点翠

“发蓝”是在银首饰(主要是簪子)上,錾出花纹,在花纹空处,填以彩料,用吹管(这种吹管很简单,只是一个豆油灯碗,放七八根灯草,用一根铜管呼呼地吹)吹得珐琅彩料与银器融为一体,略经打磨,碱水洗净,即成。

“点翠”是把翠鸟的翅羽剪成小片,按首饰的需要,嵌在银器里,加热,使“翠”不致脱落,即可。

齐白石题画翠鸟:“羽毛可取。”翠鸟毛的颜色确实无可代替。

但是现在旦角头面没有“点翠”的,大都是化学药品染制的绸料贴上去的了。真的点翠现在还不难见到,十三陵定陵皇后的凤冠就是点翠的。不过大概是复制品,不是原物。

葡萄常

葡萄常:姐妹都没有嫁人。她们做的葡萄(作为摆设)别的倒也没有什么稀奇:都是玻璃做出来的,很像,颜色有紫红的,绿的;特异处在葡萄皮外面挂着一层轻轻的粉,跟真葡萄一样。这层薄薄的粉是怎么弄上去的?——常家不是刷上去或喷上去的。多少做玩器的都捉摸过,捉摸不出来。这是常家的独得之秘,不外传。这样,才博得“葡萄常”的名声。

常家三姐妹相继去世:“葡萄常”从此绝矣。

一九九四年

晚翠园曲会

云南大学西北角有一所花园,园内栽种了很多枇杷树,“晚翠”

是从千字文“枇杷晚翠”摘下来的。月亮门的门额上刻了“晚翠园”

三个大字,是胡小石写的,很苍劲。胡小石当时在重庆中央大学教书。云大校长熊庆来和他是至交,把他请到昆明来,在云大住了一些时。胡小石在云大、昆明写了不少字。鼠须笔我从书上看到过,不想有人真用鼠须为笔。这三个字不知是不是鼠须笔所书。晚翠园除枇杷外,其他花木少,很幽静。云大中文系有几个同学搞了一个曲社,活动(拍曲子、开曲会)多半在这里借用一个小教室,摆两张乒乓球桌,二三十张椅子,曲友毕集,就拍起曲子来。

曲社的策划人实为陶光(字重华),有两个云大中文系同学为其助手,管石印曲谱,借教室,打开水等杂务。陶光是西南联大中文系教员,教“大一国文”的作文。

陶光(我们背后都称之为陶光,没有人叫他陶重华),面白皙,风神朗朗。他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是同时穿两件长衫。里面是一件咖啡色的夹袍,外面是一件罩衫,银灰色。都是细毛料的。于此可见他的生活一直不很拮据——当时教员、助教大都穿布长衫,有家累的更是衣履敝旧。他走进教室,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就把作文分发给学生,摘其佳处,很“投入”地(那时还没有这个词)评讲起来。

陶光的曲子唱得很好。他是唱冠生的,在清华大学时曾受红豆馆主(傅侗)亲授。他嗓子好,宽、圆、亮、足,有力度。他常唱的是“三醉”“迎像”“哭像”,唱得苍苍莽莽,淋漓尽致。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陶光在气质上有点感伤主义。

说陶光是寂寞的,常有孤独感,当非误识。他的朋友不多,很少像某些教员、助教常到有权势的教授家走动问候,也没有哪个教授特别赏识他,只有一个刘文典(叔雅)和他关系不错。刘叔雅目空一切,谁也看不起。他抽鸦片,又嗜食宣威火腿,被称为“二云居士”——云土、云腿。他教《文选》,一个学期只讲了多半篇木玄虚的《海赋》,他倒认为陶光很有才。他的《淮南子校注》是陶光编辑的,扉页的“淮南子校注”也是陶光题署的。从扉页题署,我才知道他的字写得很好。他是写二王的,临《圣教序》功力甚深。他曾把张充和送他的一本影印的《圣教序》给我看,字帖的缺字处有张充和题的字:

以此赠别

充和。

陶光对张充和是倾慕的,但张充和似只把陶光看作一般的朋友,并不特别垂青。

陶光不大为人写字,书名不着。我曾看到他为一个女同学写的小条幅,字较寸楷稍大,写在冷金笺上,气韵流转,无一败笔。写的是唐人诗: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条字反映了陶光的心情。“炮仗响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处放鞭炮,云南把这天叫作“炮仗响”的那天)后,联大三校准备北返,三校人事也基本定了,清华、北大都没有聘陶光,他只好滞留昆明。后不久,受聘云大,对“洛阳亲友”,只能“凭君传语”了。

我们回北平,听到一点陶光的消息。经刘文典撮合,他和一个唱滇戏的演员结了婚。

后来听说和滇剧女演员离婚了。

又听说他到台湾教了书。悒郁潦倒,竟至客死台北街头。遗诗一卷,嘱人转交张充和。

正晚上拍着曲子,从窗外飞进一只奇怪的昆虫,不像是动物,像植物,体细长,约有三寸,完全像一截青翠的竹枝。大家觉得很稀罕,吴征镒捏在手里看了看,说这是竹节虫。吴征镒是读生物系的,故能认识这只怪虫,但他并不研究昆虫,竹节虫在他只是常识而已,他钻研的是植物学,特别是植物分类学。他记性极好,“文化大革命”被关在牛棚里,一个看守他的学生给了他一个小笔记本,一支铅笔,他竟能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完成一部着作,天头地脚满满地写了蠓虫大的字,有些资料不在手边,他凭记忆引用。出牛棚后,找出资料核对,基本准确;他是学自然科学的,但对文学很有兴趣,写了好些何其芳体的诗,厚厚的一册。他很早就会唱昆曲,——吴家是扬州文史世家。唱老生。他身体好,中气足,能把《弹词》的“九转货郎儿”一气唱到底,这在专业的演员都办不到,——戏曲演员有个说法:“男怕弹词。”他常唱的还有《疯僧扫秦》。

每次做“同期”(唱昆爱好者约期集会唱曲,叫作同期)必到的是崔芝兰先生。她是联大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多年来研究蝌蚪的尾巴,运动中因此被斗,资料标本均被毁尽。崔先生几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女教授,举止自然很端重,但是唱起曲子来却很“嗲”。

崔先生的丈夫张先生也是教授,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来。张先生不唱,只是端坐着听,听得很入神。

除了联大、云大师生,还有一些外来的客人来参加同期。

有一个女士大概是某个学院的教授的或某个高级职员的夫人。

她身材匀称,小小巧巧,穿浅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线异常清楚,神气有点天真,不作态,整个脸明明朗朗。我给她起了个外号:

“简单明了”,朱德熙说:“很准确。”她一定还要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但只要接到同期通知,就一定放下这些,欣然而来。

有一位先生,大概是襄理一级的职员,我们叫他“聋山门”。

他是唱大花面的,而且总是唱《山门》,他是个聋子,——并不是板聋,只是耳音不准,总是跑调。真也亏给他擫笛的张宗和先生,能随着他高低上下来回跑。聋子不知道他跑调,还是气势磅礴地高唱:

“树木叉桠,峰峦如画,堪潇洒,喂呀,闷煞洒家,烦恼天来大!”

给大家吹笛子的是张宗和,几乎所有人唱的时候笛子都由他包了。他笛风圆满,让人唱起来很舒服。夫人孙凤竹也善唱曲,常唱的是“折柳·阳关”,唱得很宛转。“叫他关河到处休离剑,驿路逢人数寄书”,闻之使人欲涕。她身弱多病,不常唱。张宗和温文尔雅,孙凤竹风致楚楚,有时在晚翠园(他们就住在晚翠园一角)并肩散步,让人想起“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他们有一个女儿,美得像一块玉。张宗和后调往贵州大学,教中国通史。孙凤竹死于病。不久,听说宗和也在贵阳病殁。他们岁数都不大,宗和只三十左右。

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张充和。她那时好像不在昆明。

张家姊妹都会唱曲。大姐因为爱唱曲,嫁给了昆曲传习所的顾传珍。张家是合肥望族,大小姐却和一个昆曲演员结了婚,门不当,户不对,张家在儿女婚姻问题上可真算是自由解放,突破了常规。二姐是个无事忙,她不大唱,只是对张罗办曲会之类的事非常热心。三姐兆和即我的师母,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她不太爱唱,但我却听过她唱“扫花”,是由我给她吹的笛子。四妹充和小时没有进过学校,只是在家里延师教诗词,拍曲子。她考北大,数学是零分,国文是一百分,北大还是录取了她。她在北大很活跃,爱戴一顶红帽子,北大学生都叫她“小红帽”。

她能戏很多,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张充和兼擅书法,结体用笔似晋朝人。

许宝先生是数论专家。但是曲子唱得很好。许家是昆曲大家,会唱曲子的人很多。俞平伯先生的夫人许宝驯就是许先生的姐姐。许先生听过我唱的一支曲子,跟我们的系主任罗常培(莘田)说,他想教我一出“刺虎”。罗先生告诉了我,我自然是愿意的,但稍感意外。我不知道许先生会唱曲子,更没想到他为什么主动提出要教我一出戏。我按时候去了,没有说多少话,就拍起曲子来:

“银台上晃晃的风烛墩,金猊内袅袅的香烟喷……”

许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大方,“刺虎”完全是正旦唱法。他的“擞”特别好,摇曳生姿而又清清楚楚。

许茹香是每次同期必到的。他在昆明航空公司供职,是经理查阜西的秘书。查先生有时也来参加同期,他不唱曲子,是来试吹他所创制的十二平均律的无缝钢管的笛子的(查先生是“国民政府”的官员,但是雅善音乐,除了研究曲律,还搜集琴谱,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国音协副主席)。许茹香,同期的日子他是不会记错的,因为同期的帖子是他用欧底赵面的馆阁体小楷亲笔书写的。许茹香是个戏篓子,什么戏都会唱,包括“花判”(《牡丹亭》)这样的专业演员都不会的戏。他上了岁数,吹笛子气不够,就带了一支“老人笛”,吹着玩玩。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老人。他做过很多事,走过很多地方,会说好几种地方的话。有一次说了一个小笑话。有四个人,苏州人、绍兴人、宁波人、扬州人,一同到一个庙里,看到四大金刚,苏州人、绍兴人、宁波人各人说了几句话,都有地方特点。轮到扬州人,扬州人赋诗一首:

四大金刚不出奇,

里头是草外头是泥。

不要夸你个子大,

你敢跟我洗澡去!

扬州人好洗澡。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去”读“ki”,正是扬州口音。

同期只供茶水。偶在拍曲后亦做小聚。大馆子吃不起,只能吃花不了多少钱的小馆。是“打平伙”,——北京人谓之“吃公墩”,各人自己出钱。翠湖西路有一家北京人开的小馆,卖馅儿饼,大米粥,我们去吃了几次。吃完了结账,掌柜的还在低头扒算盘,许宝先生已经把钱敛齐了交到柜上。

参加同期、曲会的,多半生活清贫,然而在百物飞腾、人心浮躁之际,他们还能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们是浊世中的清流,旋涡中的砥柱。他们中不少人对文化、科学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安贫乐道,恬淡平和,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这个传统应该得到继承,得到扶植发扬。

晚翠园是可怀念的。

一九九六年春节

果园的收获

这是一个地区性的综合的农业科学研究所的供实验研究用的果园,规模不大,但是水果品种颇多。有些品种是外面见不到的。

山西、张家口一带把苹果叫果子。不是所有的水果都叫果子,只有苹果叫果子,有个山西梆子唱“红”(即老生)的演员叫丁果仙,山西人称她为“果子红”(她是女的)。山西人非常喜爱果子红,听得过瘾,就大声喊叫“果果!”这真是有点特别,给演员喝彩,不是鼓鼓掌,或是叫一声“好”而是大叫“果果!”我还没有见过。叫“果果”,大概因为丁果仙的嗓音唱法甜、美、浓、脆。

这个实验果园一般的苹果都有,有的品种,黄元帅、金皇后、黄魁、红香蕉……这些都比较名贵,但我觉得都有点贵族气,果肉过于细腻,而且过于偏甜。水果品种栽培各论,记录水果的特点,大都说是“酸甜合度”,怎么叫“合度”,很难捉摸。我比较喜欢的是国光、红玉,因为它有点酸头。我更喜欢国光,因果肉脆,一口咬下去,嘎巴一声,而且耐保鲜,因为果皮厚,果汁不易蒸发。秋天收的国光,储存到过春节,从地窖里取出来,还是像新摘的一样。

我在果园劳动的时候,“红富士”还没有,后来才引进推广。

“红富士”固自佳,现在已经高踞苹果的榜首。

有人警告过我,在太原街上,千万不能说果子红不好。只要说一句,就会招了一大群人围上来和你辩论。碰不得的!

果园品种最多的是葡萄,大概有四十几种。“柔丁香”“白香蕉”是名种。“柔丁香”有丁香香味,“白香蕉”味如香蕉,这在市面上买不到,是每年留下来给“首长”送礼的。有些品种听名字就知道是从国外引进的:“黑罕”“巴勒斯坦”“白拿破仑”……有些最初也是外来的(葡萄本都是外来的,但在中国落户已久,曹操就作文赞美过葡萄),日子长了,名字也就汉化了,如“大粒白”“马奶子”“玫瑰香”,甚至连它们的谱系也难于查考了。葡萄的果粒大小形状各异。“玫瑰香”的果枝长,显得披头散发;有一种葡萄,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了,果粒小而密集,一粒一粒挤得紧紧地,一穗葡萄像一个白马牙老玉米棒子。葡萄里我最喜欢的还是玫瑰香,确实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一口浓甜。现在市上能买到的“玫瑰香”已退化失真。

葡萄喜肥,喜水。施的肥是大粪。挨着葡萄根,在后面挖一个长槽,把粪倒入进去。一棵大葡萄得倒三四桶,小棵的一桶也够了。

“农家肥”之外,还得下人工肥,硫氨。葡萄喝水,像小孩子喝奶一样,使劲地嘬。葡萄藤中通有小孔,水可从地面一直吮到藤顶,你简直可以听到它吸水的声音。喝足了水,用小刀划破它一点皮,水就从皮破处沁出滴下。一般果树浇水,都是在树下挖一个“树碗”,浇一两担水就足矣,葡萄则是“漫灌”。这家伙,真能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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