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欧看着心里十分怆恻,才要说话,正在这时节,屋里的电灯突然熄灭,立觉眼前一阵黑暗。略泛泛跟,那窗上的月色便亮了起来。略迟一会,满屋都生了虚白。墙壁帐帏又都原是白色,就映得光影四澈。式欧叫道:“这该死的电灯,又出了这病。等我去唤人来收拾。”芷华猛然把手一拍,笑道,“不必。这是老天可怜我瞧不着月亮,诚心给我送进屋里来。这是天凑人愿。我要不知享受,可不太傻了。式欧在方才发觉自已已和芷华生了情感,所以见了芷华以后,已觉局促不安。此际又恰值电灯无故熄灭,立刻心里乱跳,自想不应再在屋里久坐。最好借着找人收拾电灯为由,躲了出去。但是从屋里方一黑暗,就似乎从芷华身上,发出一种麻酥的气体,度到自已身上。中心心醉,着腿腿酥,仿佛竟不忍挪动。又似乎心里有人告诉自已,就是同居暗室,难道还怕有什么亏心?要是急忙躲出,倒像自己心术不正。只是想只管这样想,胸中总不免忐忑,身体不由动了一动,就听芷华叫道:“大哥,你别走。我怕。”式欧听到这一声更不能动了,便道:“小姐别怕,我不走。”因又转想到女人的心情的善变,方才正得意着灯灭可以赏月,这一会儿又怕起来只可陪她再枯坐了一会。在这万静中,只觉芷华身上的人气,像电流般的只管向自己身上扑来。因为眼前的境界由光明变成黑暗,那心境不由得也随着交了,只觉心里慌虚虚的不得着落,突然间似乎有一般情热充满中心,跟着又一股寒气,从尻骨直凉到脖颈上来,倏时直仿佛酒后冒寒,心里只管热得发烫,身上却冷得微微作颤。好容易凝神静气的,自己咬牙抑制了一会,心君才得安稳。脊背上却已出了许多凉汗。式欧还不跷得这是情感发动最剧烈时所发现的状态,倒疑惑自己是有了什么病。又觉得屋内空气特别紧张,似乎压迫得呼吸都受了阻窒。想要暂且出屋去吸收两口空气,才要欠身,立刻就感觉到通身都松软了。正在心里晕晕悠悠,五官百体的机能一齐都在停滞之际,猛然听得床栏戛然一声,式欧仿佛从迷梦中惊醒,抬头向对面一看,只见月光穿过窗纸和窗棂,映到对面床帐之间,把半个屋子都界成一个个自地黑道的方格图案(因为这屋子是旧式方棂窗户),把芷华也映得像个缟袂仙人,在这一片寒光里,微微摇动,显得迷离倘恍,不可逼视。那一颗头儿,恰界在一个月光照成的方格中间,好似仙人顶上发出的圆光。虽然不圆而方,但是隐约中更露出无穷的静穆和恬美。她的黑而有光的星眼,正在月影中晶莹着流动。式欧眼里竟似乎见着一幅伟大的仙容蔼然向着自己,把自己比得渺小得像个童稚。而且从这个仙人身旁的黑影里,发出许多富于吸力的情热的气体,喷到自己身上,立刻将自已包裹住。那一种伟大的力量,似乎就要把自己吸到她的脚下,然后再把自己消灭在她鞋底下的泥土之中。这时节。式欧无形中直如被一种神力所驱使,通身只有抖颤,神经全部麻木。已不知对面坐的是谁,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和神智都作势向前倾着,眼看在一刹那问,就要无意识地直接扑到月光影里,而间接就扑进芷华怀中,以致在他这脑部虚构而成的仙境中,糊里糊涂地造成他日后受良心谴责的罪孽。幸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芷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似叹息非叹息地喘了一口长气。只这微细的声音,已在万静中像霹雳似的把式欧的迷惘心灵,惊得顿而清醒。才伸伸腰脊,跟着也吐出一口大气。立觉通体大汗,把贴身衣服都沾湿了。心里既然清明,不由得把方才的事都像梦醒后把梦重温一遍。直类乎夜走山路,突然电光一闪,才见眼前就是万丈悬崖,差一步没有失足。这种惧怕竞使他颤栗得椅子都振动有声。
再抬头看芷华时,不想在她被月色映着的素面上,竞而添了两串珍珠,从星眼里直垂下来,在白影里皎然作光,分明是又在垂泪。式欧见了这般光景,脑中重又一昏。本来他方才已忘了这是在人境中,而觉着是别在一个仙界。此际瞧见她的泪痕,心境倏然一变,似乎芷华渐渐缩小,而自己却渐渐庞大。又似乎在一个无人的世界,只有芷华一个无助的弱女,正在阴天的海边上痛哭。自己却正从别一个星球上坠落下来,两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相遇在一个亘古无人的世界上。这个无人的世界上,就是这个小小的屋子,真再不能忍心瞧着这个弱女悲苦,而不加以安慰。式欧这时心境虽变,但是情热的燃烧,却比前次更加狂炽。因为前次是神的思想,此次改为人的情愫。前次爱的原素里敬的成分多,此次爱的原素里却充满了怜的成分。所以益发不可遏制。他依然通身颤栗着。几次要开口说话,但是嘴唇和牙齿都振动得不受命令。最后好容易才期期艾艾地挣出话来,道:“妹……不……你……哭什么……不……哭……”这种奇怪的声口。
对方的人听了,原该深为诧异,但是芷华不知怎的,好象没有听见,把脸一歪,手扶着床栏,又把头儿搭在玉臂弯成的架上。式欧立刻在月影中遗失了芷华的脸,脑里轰然一声,昏迷得竟忘了一切。只觉得她很捷疾的抓了自己的灵魂,向暗地里躲去,自己只有立起直追,此刻竟不知受了什么驱使,竟站起身来,两步就走到芷华跟前,毫不犹疑的摸着她的手,及至她的手上肌肉触到式欧手里,立刻就有一股电气,经过他的臂肩,直刺进他的心里。使他心里的情热,更炽烈到最高度。爱力驱逐走了羞耻恐怕的观念,消灭了名誉道德的顾虑,通身只有象将死的人颤栗着。想要开口说话,似乎唇舌都已不受指挥。但已感觉到芷华的身体也正在抖颤。这样过了约有十秒钟后,芷华才用很喘急的颤声道:“大哥……你……你是怎……”说着式欧觉得她的玉腕似乎微动了几动。虽然没有气力,但知道是要推开自己。
他这时似见恍惚中在黑暗里落下一张罪恶的大网,将自己包裹在内,又觉得脚下所踏的地,仿佛软得象棉花一样,而且象要陷落下去。式欧腿脚一阵发软,不由自主的顺着床沿就跪倒在芷华膝下头儿恰歪在芷华膝盖之间。那一张嘴也象梦呓似的,刺刺的说起类乎谵语的话来,把初见芷华便生爱慕,直到相处数月蕴情不发的苦恼。以及今天所感觉的情境,跟自己屡次强制的经过,都象大水开闸似的说了个痛快。末后又且喘且说地道:“我明知对于小姐没有用情的可能,跟小姐用情是很大的罪恶。可是现在我已自己管不住自己。咳!我但能管得住……当初在您二次吐血时候,我就有二十几天没有合眼睡觉,我想替你病,替你死。可怜只有自己知道,那时就知道要有今天。想躲了您,省得有今天。谁知躲不了,到底还是有今天。小姐……妹妹……我该死,我不是人!啊呀天知道,这事不怨我……”
芷华在灯光被灭以后,已经发生和式欧同等的感觉,但是她所感觉的还是偏于悲慨个人的身世。仿佛这样大的世界,只有自己踽踽独行,在黑暗里望着月光,更觉芳心无主,此身无着,所以心里只觉虚飘飘的,再想到当初和白萍同居时的甜蜜光阴,当这凉月满窗,正好互相偎倚。如今以一个弱女,卧病他乡,受尽了凄凉。怨得上谁?还不是自作自受。想着竟神游别境,不自知的落下泪来,倒似乎忘了屋里还有个式欧。及至思回神聚,瞧见了黑影中的式欧,不禁又暗自感念。觉得式欧这人,向来对自己温存体贴,很有象白萍处。白萍待我好,他原是我丈夫。没甚说得。式欧对我这样,我有什么方法答报。可是人家又为的是什么?想到这里,不由得引起了普通女人共有的疑心,立刻想到式欧处处待自己关切,正是处处对自己用情。只顾这个念头一起,便也觉得从对面式欧身上,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热气,向自己阵阵扑来。芷华身上立觉酥软,心里也跟着乱跳,不敢再和式欧相对。便侧身伏在床栏上,暗恨自己在灯灭时留住式欧的错误。此刻又没法开口撵他走,正在这时,似闻式欧所坐的椅子振动有声,怕他要向自己挨来。几乎就要站起逃避,但自觉向着式歇的半个身体仿佛已一软如泥,动弹不得。那心里的跳跃,却引起全身的抖颤。不想在这难过的时光,猛觉着自己的手已入了式欧把握之中。心里虽觉不出是惊是怒,是悲是喜,只觉被神经刺激得几乎晕去。到稍一凝神,只急出了一句话,想鲔回自己的手,不知怎的竟是毫无力气。接着又听他语无伦次说出许多情话,句句都教人听着刻心镂骨,荡气回肠,直逼得自己都不能运用思想,更不能思索对他如何应付。突而转了个念头,咬着牙祷告上天,教自己在这时死去,好躲开眼前的难关。但是死的感觉还未发现,却先觉到大腿上隔着裤子侵进一股湿热之气,倏然又变成冰凉。这样又有好几次,忽而明白他是伏在自己腿上且哭且说,泪痕都渍透了两层布,分明是爱我到了极点。一直抑制了许多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就发泄个尽致。这个人真痴得可怜。我也害苦他了。只顾这怜恤之念一动,那另一只手竟不知不觉的抚在式欧头上,似乎觉得他的头发也在跳跃,连带着使自己手臂都振得有些酥麻。
芷华眼前的月色都已消失,也似全身坠入黑暗之中。直忘了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什么所在,面前所跪的是什么人,只觉得有个温软而有力的大手,抱了自己,直向黑暗的深渊中沉没下去。昏沉沉不知这一落有几千丈,仿佛一个人从高楼坠下,在将落未落之际,神智完全麻木,更没法预料落地后的死活。式欧正伏在她膝上哭诉,猛然触觉发际有了她的滚烫而颤动韵手,立刻似有一股热气从头上直贯到心窝,与胸部的热血相激,竟反而生出一阵不可言说的冷意,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心里倏而清明,自己暗道:“完了,完了。这个绝大的罪恶,已经得了她的同意,眼看就要造成。又很快的想到方才自己的行动,完全由于不能自制。虽然向着那罪恶途上走去,还有一线补救的希望,就是盼她在中途给自己一个打击,尚能使这罪恶无形消灭。如今她居然伸手来拉着我,同向这条路径走去,罪恶定然不可避免。这个紧要时节,我要悬崖勒马,我要逃。想着几乎就要挣扎着立起,奔逃出去,但是才想动弹,可怜竟觉不出自己的脚是在哪里,自己和她中间的空气,似乎都变了很粘的液体,把两个身体胶附得不能稍离。在这时节。又觉着她的腿上肌肉,竟象隔着裤子软贴到自己臂上,鼻里再闻着一种向来未曾领略的女人身上清腻之气。使他心智重又迷乱,自然的又转想到这个向来可望不可即的天仙美人,今日居然得了亲近的机会,很痛快的诉说了久郁难吐的衷愫。只这一点,便立刻死了也不冤枉,何况又蒙她不加拒绝,竟自垂怜。想不到在不敢希望之中得了希望,而且天下最可得意的事,无过于能得自己所爱的人的真爱。我轻易得了这种艳福,怎可再轻易的放弃。不去浃骨沦肌的着实享受,只得今天能享受一日,明天便死了也罢。”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即时缩小了范围,而把意志专注到儿女之爱,颤颤地把一只手伸到芷华背后,虚拢着她的细腰,头几向她怀中一扑,喃喃地说道,“姐姐,芷华姐,我不管应该不应该,我要姐姐。你不给我,我就死。今天给我,明天我死,我愿意。姐姐,我的上天!你知道我。”说着一颗头儿只向芷华身上揉搓,芷华这对只觉式欧似已变成了可怜的小动物,正哀哀向自己乞求他所需要的物件,但是一霎眼又变成伟大的美男子,要把可怜的自己拥入他怀抱中。再加被他的情热蒸得五内皆温,那柔脆的心也震跃得不能忍受,在月色朦胧中,看着式欧的可怜样子,自知除了自己立刻死去以外,再不能和他支持下去。真想把他拉到自己怀中,只是手儿无力动作,又想开口告诉他自已已……那口儿却没有张开的气力。心里一急,忽想要把身儿溜下床去,就倒在式欧身旁,两眼一闭,以后的事任凭他如何,以求脱去心中忐忑的苦。
这时芷华身上虽一些气力都没有了,不过向下溜去还容易做到。正把腰儿一软,身体趁势下倾之际。突然似见眼前发现了两个人影,恍惚见一个是白萍,一个是仲膺。不觉又心肝翻动,再细看时,面前跪着的还是那可怜的式欧。芷华再靠紧了床栏,重自坐稳。心里只是象麻般地扰乱。忽一转想,自己当初恋爱仲膺,已失了一重人格。怎能一误再误,若是一有男人来求爱,自己就不能坚忍拒绝,简直是荡妇了。她一想到荡妇二字,脸上烘热得发烧。不由得把牙一咬,通身也生了气力,便想将式欧推开,然后向他正言劝告。不想才自拿定主意,那式欧的凄切声音,又冲入她的耳里。式欧又接着颤声道:“我这是第一次懂得爱人,偏巧遇见姐姐。天诚心教我受苦。姐姐,你可别苦我。你苦我,我一定不活。”说着把手向她的腰际一按。芷华听他这几句话心又软了。再被他按得腰儿一弯,粉颊竟自偎到他的额角上,口里不知不觉的娇呻了一声,似乎含糊地说出了两个字,式欧也没听清,就仰起脸来,对着芷华道:“我对姐姐还敢有什么邪念,现在只问姐姐一句,你真爱我不?你只说出一个字,就是从此再不理我,也够我半世的思量。”芷华听着他这种可怜的话,字字都软软的刺进心里,又变成一条条的尖刀,在心扉上刻成许多深痕。只觉心里疼得发酸,那眼泪不自禁地涌出,行行的坠向式欧的头际。脸儿又向下一凑,两个唇儿已相距不到两寸,就要接触,式欧此际已真个的销尽了柔魂,全身似已被爱的浓雾笼罩。自己由主动的变成被动,只有瞑目承受这种甜蜜的滋味。芷华却已把向来女子深閟难发的情感,都不自制的发泄出来,忘了过去,忘了将来,忘了人,忘了已,只感觉眼前的情景,就是自己的归宿。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紧抱了式欧的头儿,声带也干燥地颤动,那一个爱字只要从喉里发出声来。式欧也把脸微微扬起,只等她说出一句话,就向她扑上去。正在这时,不想屋里的电灯倏然大亮,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全被光照得闭了闭眼。等再瞧开时,只觉灯光竟特别的亮,把眼前旖旄的风光,都照成可羞的景况。芷华忽地把手一松,二人互相看了看,都似醒了一场大梦。心智一清,立刻知道远处在这个有人的世界。同时的心里一震,全感到方才黑暗里所干的是罪恶。再互看看时,一个屈身就抱,一个长跪相偎。这般态度,好象完全是一种丑态。又全勾起了愧悔,两个全红了脸。芷华很快的又想起白萍仲膺,更想到式欧的妹妹淑敏,不由得胸中象吃了苍蝇似的肮脏,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便闭着眼不敢再看灯的光明。只把手向式欧摆了一摆,就往后一倒,歪到床上,又往左一滚把头儿藏到被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