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地处鲁、苏、豫、皖四省交界处,是山东省经济最不发达的地区,和青岛、烟台、威海等沿海地区是不可同日而语。桃城位于鲁西南平原。1990年代初期的桃城很贫穷很落后。
县城东西宽南北窄,从东到西不到3公里,从南到北也不到3公里,有一大片红砖红瓦红院墙的平房,楼房不超过20个,最高的是5层(百货大楼)。县城最好的宾馆是4层楼的县政府招待所,也叫桃城宾馆。除了酒厂、轮胎厂,桃城也没有什么好企业。火葬场算是好单位了。粉饰得花花绿绿的殉葬服务车满大街转悠,大喇叭里播放着歌曲《潇洒走一回》。县城人口也不多,如果在县城生活一两年,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露露面,面孔自然就会被全县人记住。
桃城富裕的人家不多,家里能有10万块钱,就把院子盖得像一座碉堡,养好几条狼狗,枕头下面放着菜刀,睡觉的时候只闭着一只眼。在桃城这个地方,如果仅靠诚实劳动,不投机取巧,不贪污受贿,辛苦半辈子也攒不上20万。
贾成功觉得,如果长期在这种地方生活,生命质量会很低很低,自己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头,到退休顶多熬个副局长(行政级别为副乡科级),在县城有一座不错的四合院。即使让他当县长,他也不愿留在这里。他隐隐约约觉得中国正在发生着很大的变化,并将发生更大的变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想尽快远走高飞,去北京或济南闯天下。如果在这个小县城谈恋爱,娶妻生子——那样自己这辈子就完了,就被套牢在这里了。
可是,朱蕊却不期而至。
男人喜欢的女人有好几种。不同的男人会喜欢不同种类的女人。同一个男人,不同的时期会喜欢不同种类的女人。如果有可能,同一个男人会同时喜欢好几种女人。其中一种女人是风情万种,女人味十足,让人强烈地热爱她的肉体,一见就想上床。和这种女人并不需要多少精神层面的交流,也不必付出多少情感,在一起可以昏天黑地地做爱。如果动感情,准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朱蕊就属于这一类女人。
朱蕊是桃城轮胎厂的工会干事,也是桃城的名人。她长得不算太漂亮,颧骨和下腭比较宽;眉毛很浓,但有些短;嘴大,门牙大,一笑露上牙花子;上嘴唇毛茸茸的,像长了胡子;说话嗓门有些粗。但却很有女人的魅力:个头很高,皮肤很白,腰很细,屁股和胸很大——像绑了两个气球;眼睛弯弯的,春情荡漾,很媚人。这样的女人在大城市也许并不出众,但在小县城绝对属凤毛麟角。小县城的女人没有多少漂亮的,即使有一两个漂亮的,也只是脸蛋不难看而已,气质很“乡气”。
县城里的爷们儿看见朱蕊,会眼前一亮,脑子里电光石火般迸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来。
朱蕊是贾成功的性幻想对象。贾成功早就认识她了,他们是桃城一中的校友,她比他低一年级。她家是县城的,住在二街,是走读生。上学的时候,她就是桃城一中的名人。她学习不太好,但却能歌善舞,学校每次举办文艺晚会,她都在台上又唱又跳的,出尽了风头。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喜欢她。贾成功也暗恋她。但他是农村的穷孩子,又有“羊角风”,总觉得她离自己很遥远,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他难熬的青春期,开始对女人的身体想入非非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身体。
直到上了大学,她仍是他的性幻想对象。
贾成功在县工业局上班后第一次见到朱蕊,是在她们厂里。
贾成功的工作是写材料。有一次,局长让他去轮胎厂搞一个“砸三铁”(铁饭碗、铁交椅、铁工资)的材料,上报给地区工业局。贾成功穿着正时兴的咖啡色双排扣西服套装,戴着时兴的深红色塑料框变色近视镜,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东部的轮胎厂。
他在接待室等厂长的时候,有个身材很好的女孩子来倒茶。她穿着紧绷绷的深色牛仔裤,弯腰倒茶的时候,浑圆结实的臀部轮廓分明。等她倒完茶转过身来,贾成功只看了她一眼,眼睛就定住了,脱口而出:“朱蕊!”
朱蕊愣了一下,两颊飞红,眨巴着眼睛打量着贾成功,像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名字,笑了笑说:“我看你有些面熟,咱们肯定见过,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贾成功变化很大,上中学的时候穿得很寒碜,相貌也不出众;现在有工资收入了,有条件打扮自己了,人也精神多了。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朱蕊瞪大了眼睛,眼睛弯弯的,笑得很好看:“贾成功!我知道贾成功,就是得羊角风的那个。”说着笑弯了腰,又问:“你的羊角风好了吧?”
贾成功不想谈羊角风,就敷衍她说早好了。朱蕊关上接待室的门,在贾成功身旁坐下来。两人都有些激动,嗓门有些高。
贾成功觉得就像做梦一样,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少年来的那个性幻想对象居然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和他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不断地给他倒茶喝。
自从取出那根绣花针,贾成功觉得自己被“命运”这个王八蛋给骗了,骗得他欲哭无泪,他开始有些玩世不恭。这次见到朱蕊,他脑子里立马就冒出一个念头:和她上床。这个念头很坚硬,比那根绣花针的“密度”都要高。他不愿再幻想了,他已幻想了很多年,幻想太苦。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贾成功是这么想的:朱蕊又不是什么纯情少女,“那事”
应该比较看得开,不会太在乎。成了也就成了,不成也无所谓,顶多脸上挨她两耳光。这事她又不会宣扬出去,即使宣扬出去,他也不怕,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远走高飞。
不久,机会终于来了。12月初,县精神文明办公室、县总工会联合下发通知,将于1993年元旦举办全县职工文艺调演,要求全县各系统都要出节目,自行组织排练。在全县工业系统,如果有一个人出节目,肯定是朱蕊。果然,朱蕊报了个节目,是她自己编排的现代舞《孤独的曼陀罗》。
工业系统的排练在工业局会议室,一连一个星期弦歌交作,鼓乐阵阵,每天都到下午下班才结束。贾成功住在工业局办公楼顶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一天下班后,他回到宿舍里。不一会儿排练结束了,朱蕊穿着紧身的肉色毛裤和大红大绿的鲜艳的裙子,披一件军大衣,手里抱着羽绒服、牛仔裤等一大堆衣服去他屋里。她还没卸妆,看上去很妖冶很妩媚很冷艳,尤其是眼睛,大概因为描了眉,短眉毛变长了,两端细细的,有一种勾人魂魄的魔力。
朱蕊是来贾成功屋里卸妆、换衣服的。她让他出去一会儿。
他却不出去,还把门插得死死的。贾成功像傻了一样打量着朱蕊,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面红耳赤,呼哧呼哧地急喘。朱蕊看他这样,抱着衣服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瞪着大眼睛,咧着嘴冲他傻笑。贾成功低下头,走到朱蕊跟前,一下子抱住了她。
朱蕊在贾成功怀里扭动着身子,可是她越扭动,贾成功抱得越紧,好像怕她跑了。
朱蕊说:“贾成功,你不能这样。”
贾成功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这样?”
朱蕊微微闭起眼睛,双颊绯红,呼吸很急促,在贾成功怀里瑟缩着。贾成功把她抱起来,摆放在床上,脱去了她的军大衣,又脱去了她的裙子,像打开一本书一样把她打开。这是贾成功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裸体,这个裸体和他多年来幻想的有些不一样。屋里没有暖气,只点着煤球炉子,有些冷。朱蕊钻进了被窝。贾成功把自己脱光后钻了进去。
朱蕊闭着眼睛在贾成功身体下面轻声哼哼。贾成功的身体直打哆嗦。一阵慌乱,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朱蕊要起来穿衣服,贾成功不让,紧紧抱住她有些发凉的身体,到处抚摸。
她的两个乳房大得像注满了水的热水袋子,鼓鼓胀胀的。贾成功一抓,她就“啊”一声。过了一会儿,贾成功又行了。朱蕊变换着各种姿势,耐心地引导着他。
这是贾成功的第一次性经历。24岁的他由一个童男子变成了男人,终于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了。
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及更早年代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在新婚之夜才懂得了异性的身体。贾成功上初中的时候学过《生理卫生》,但老师不好意思讲,学生不好意思学,上课的时候,年轻的男老师脸是红的,学生的脸是烫的。老师讲到某些难以启齿的地方,就说:“课本上都有,大家自己看看吧,我就不重复了。”课本上人体的图片都是“写意”的,没有“写实”的。
生物教研室里有一幅很写实的关于女性身体构造的彩色挂图,但从来没在教室里挂过。生物教研室窗户上两根手指粗的钢筋不知被什么人弄弯了,正好可以伸进去一个脑袋。贾成功经常偷偷地把脑袋伸进去,看那幅挂图,毕竟有些远,看不太真切,他非常渴望因为《生理卫生》考试成绩不好,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一顿,他好顺便偷偷地看看那张挂图。但遗憾的是这门课不用考试。女人的身体、性,一直是贾成功大脑中一个幽暗、混沌的黑洞。
贾成功原以为,能把朱蕊弄上床有点乘人之危,有很大的偶然性,只会有那么一次。没想到,他试探着提出和她约会,她居然同意了。
那是事后的第三天,朱蕊来工业局送一份材料。往常,朱蕊每次来工业局都到“老同学”办公室坐一会儿,这一次却没有。她正要走,贾成功却在一楼走廊里遇见了她。
这三天,贾成功心里一直很不安,夜里觉都没睡好,怕朱蕊想不开。他以为那天自己粗暴地把她弄上床,事后她会很痛苦,说不定眼睛都哭肿了。他不知道再见到她该怎么面对,很担心她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扑过去就扇他的脸。找个没人的地方扇他的脸,他一点都不怕,顶多热辣一阵子就过去了,如果在他的大办公室里当着六个同事的面扇他的脸,他的脸就没地方搁了,他毕竟暂时还不能离开小县城。
贾成功从一楼的打字室出来,准备上楼,迎面遇见了刚下楼的朱蕊。他想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腿有些发软,大气都不敢喘。他悄悄抬眼看朱蕊的脸,她的脸很平静,眼睛没有哭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朱蕊平时嗓门有些粗,这时柔声问:“嗳,干什么去了?”以前都是叫贾成功的名字,现在叫“嗳”了,听上去很亲近。贾成功嗫嚅着说去打字室了。对贾成功来说,三天前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一个在他生命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可是对朱蕊来说,却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她有什么变化的话,是脸色更红润了,看起来很靓。贾成功是个聪明人,在这个短暂的瞬间,他一下子长了10岁,变成了一个成熟男人。他伸了个懒腰,咧了咧嘴,一脸坏笑。朱蕊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轻声说:
“熊样儿。”
朱蕊往外走,贾成功跟在她身后送她。她穿着紧身的牛仔裤,火红的羽绒服包着屁股,高统皮靴的底子上钉了铁掌,走起路来咔咔地响,披肩长发散发出一股松香的气息。从三天前开始,朱蕊的身体对贾成功来说已经没有神秘感了,但却充满诱惑。他打量了一眼她的身体,心跳得很厉害,嗓子里发干,下身的反应也很强烈。朱蕊不时侧过脸来瞥他一眼,上嘴唇翘着,嘴角漾着诡谲的笑。贾成功鼓足勇气问她晚上有空吗。她甩了甩长头发,扔下一句话:“晚上七点,你去二街街口等我。”
贾成功一蹦老高,撒丫子奔向办公楼。
从此,他们开始了约会。那时候移动电话(那种像半截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还很少,传呼机也没普及,联络不方便,他们就把约会时间定在每周一、三、五晚上7点,约会地点是二街街口。每次约会,贾成功都会骑着自行车,提前大约五分钟赶到二街街口。二街说是街,其实是个五六米宽的胡同。贾成功穿着绿色军大衣,竖起领子,屁股坐在自行车座上,一条腿支在地上,伸着脖子盯着胡同的深处。有皮鞋咔咔地响,朱蕊远远地走过来了。她坐在他自行车后架上,搂着他的腰,头贴在他后背上。他把自行车骑得呼呼的,一直骑到工业局办公楼下。
每次约会都是老一套,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从7点到11点多,4个多小时,做爱3次。
贾成功是快乐的,也是忧愁的;他有多快乐就有多忧愁。
忧愁是因为他会离开桃城,却舍不得和朱蕊分开。每次约会后,送走了朱蕊,他都呆坐在床沿上,呼吸着朱蕊留下的气息,皱着眉头一连抽三四根烟,心里很空很空。
这年冬天,贾成功和朱蕊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他们约会的时间是每周一、三、五晚上。其余的晚上,每天晚饭后贾成功照旧骑着自行车在县城漫无目的地转悠,累了才回去,一般都到8点半左右。
有个星期二,晚上7点左右,贾成功转悠到了二街的街口,在一个小商店里买烟的时候,看见了朱蕊。只看见朱蕊一个人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是两个人。那个人是个女的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个男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脸型有点像扑克牌上的“老K”。老K骑着摩托车,穿着棕色皮衣,头发很长,看起来很壮实,把摩托车停在胡同口。过了一会儿,朱蕊出来了,她坐上了老K的摩托车,搂着他的腰,撅着大屁股,把脸贴在老K的后背上,看起来很满足很幸福。看着他们远去,贾成功张着嘴发呆,嘴好长时间都没合上……
星期三晚上,贾成功把朱蕊接到自己屋里,过了一个多小时就把她送走了。只做爱一次,创历史最低纪录,而且当中他就不行了,休息了十几分钟才举。朱蕊急得咬他的肩膀,在他身下瞪着眼睛,焦急地问他怎么了。他撒谎说正给局长写材料,明天上午局长去地区局开会,要带着,可是材料只写了一半,因为脑子里老想这事,所以状态不好。他暂时不想问她和老K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