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富贵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一处一亩多的平地上,是六间石头房子,结实而朴拙。没有院墙,连篱笆都没有。房前的空地上种了一片竹子和几棵葡萄树、银杏树。一条崎岖陡峭的沙石小路与山脚下的村庄相连,大约一公里。站在山下远远望去,那座石头房子显得孤零零的。山坡上种满了栗子树、核桃树、杏树等,树下种菜,有萝卜、白菜、土豆、茄子、辣椒、西红柿、大葱等等。不管白的紫的红的,都是绿色的。面积较大的平整的地块种小麦、玉米、地瓜、花生等等。他养了200只鸡、200只鸭、200只鹅。鸡鸭鹅舍建在石头房子后面。鸡鸭鹅们每天一大早就浩浩荡荡地进驻到菜地里,吃菜叶上的虫子。菜地里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虫子都很肥。因为虫子肥,鸡鸭鹅们也很肥,肥得都有些笨拙了。温饱思淫欲,它们的繁殖能力很强,几乎一天一个蛋,经常下双黄蛋。它们自幼生活在这片山坡上,习惯了这儿的一草一木,不会离开这儿,不用圈养。
吴富贵和他的老婆每天都很忙,只要想干活,活就多得干不完。比如去田间锄草,清理鸡鸭鹅舍,把粪便挑到地里,去小溪里挑水等等。光是每天捡一篮子一篮子的鸡鸭鹅蛋,就会把吴富贵的老婆累得腰疼。活多得干不完,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不想干什么绝不干什么。如果想看书,就什么活都不干,捧着书从天亮看到天黑。吴富贵喜欢清晨站在竹林里看露珠在日光下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喜欢晚上在葡萄架下喝着茶看月亮看星星,听山泉听山风;喜欢中午脱得一丝不挂,盘腿坐在山间小溪里看青蛙、泥鳅、小鱼在自己裆间钻来钻去。
一开始,吴富贵对这种自由自在的山居生活简直迷恋死了,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地“研发”新项目,再也不用加班到凌晨,再也不用恐惧iPhone、e-mail、QQ的轰炸,再也不用见那些让他蛋疼的人,再也不用吃扯淡的饭、喝扯淡的酒、说扯淡的话。
忘情于青山绿水,沉醉于清风朗月,自己就是天,自己就是地,自己就是王,自己就是爷。他甚至想,多少年后等自己死了,那把灰就均匀地撒在这片山坡上,也算“托体同山阿”了。
吴富贵经常给贾成功打电话,向他描绘自己的山居生活多么美好,并极力怂恿他也去,和自己做邻居。一开始,贾成功毫不动心,认为吴富贵那种生活是“伪乡土化情结”。后来,吴富贵说得多了,贾成功慢慢就有些动心了,于是急不可耐地去了一趟。到了才发现,那种生活其实并不那么美好。
那次去泰山是在2011年6月上旬,在贾成功刚出院不久,回老家之前。贾成功没开车,是坐火车去的。吴富贵从山下的村庄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去接站。吴富贵上身穿粉红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黑色的大裤衩子,脚蹬拖鞋,胡子显然好几天没刮,看上去像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山下爬到半山坡,贾成功累得气喘吁吁,嗓子发干。吴富贵用粉皮炖鸡、葱炒鸡蛋、红烧茄子、白糖拌西红柿、手擀面条和自酿的葡萄酒招待贾成功。
夜里贾成功住在吴富贵的石头房子里。他的房间里没挂蚊帐,被蚊子咬得一夜没睡好。山上的花蚊子很大,个头都快赶上蜜蜂了。贾成功本来想多住几天,可是受不了蚊子的亲吻,只住了两天就回北京了。这两天吴富贵很开心,领着贾成功在山坡上到处参观,检阅那些鸡鸭鹅,滔滔不绝地介绍那些经济作物怎么管理。看得出,他很喜欢很享受这种生活。不过,贾成功并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好,日常起居太不方便了。他想象中的山居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隐隐约约预感到,吴富贵不久就会厌倦这种生活。
果然,还不到一年,吴富贵对这种生活就厌倦了。山里没有电,夜里照明点蜡烛,蜡烛照明不清洁,鼻孔里每天晚上都吸入很多灰,第二天早晨擤的鼻涕都是黑的。家里没有多少家用电器,只有固定电话和一台老式收音机,用的还是电池。一开始,他不上网,也不看电视,远离了喧哗与骚动,远离了“持续无意义信息过剩”,觉得耳根清净,真好。可是他的老婆觉得缺少娱乐,生活太单调了,想看电视。老婆唠叨次数多了,他于是从山脚下的村庄里扯上来电线,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花了不少冤枉钱。有了电,就买了电视机,后来又买了冰箱、空调、电脑,连接了宽带。石头房子夏天还是很凉快的,但冬天冷得像冰窖一样,靠炭火取暖不卫生也不方便。没有自来水,生活用水靠山泉。可是山泉从10月份就干涸了,一直干到第二年雨季。在漫长的八九个月里,只能去山下的村庄挑水。吴富贵肩膀上的皮都被扁担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磨破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冬天下大雪,路滑,那条山间小路根本走不下去,如果不小心滚下去了,空着手都爬不上来,更别说挑两桶水了。
于是他们建了泵站和水塔,从山下的村庄把自来水引上来。
漫山遍野的栗子、核桃、杏需要出售,粮食蔬菜需要出售,鸡鸭鹅蛋需要出售。可是那条山间小路太窄太陡,车开不上来。
那些山货只好烂在地里,看了都心疼。于是他花大钱修水泥路。
路修好了,吴富贵的老婆就想让吴富贵开车带她兜风,于是又买了一辆SUV。
电扯了,水引了,路通了,车买了,吴富贵和老婆都觉得再住石头房子就有些矫情了,应该建一栋别墅,于是花200多万建了栋别墅。上下两层,和北京的那栋同样结构,同样大小,同样装饰,就像亲兄弟俩一样——就是比照北京那栋建的。
住上了别墅,吴富贵心里开始困惑了:我卖掉了北京的别墅,又在这半山坡住上了同样的别墅,这不是把北京的别墅搬到山坡上来了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离开北京,难道是图这儿冬天凉快、夏天蚊子大?我到这儿来不是当农民的吗,有这样的败家子农民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当初离开北京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他忘了。因为走了太久,忘记了为什么出发。他只知道,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日子越过越糊涂了。
吴富贵的老婆想回北京。她觉得还是北京好,日子过得舒服。购物方便,只要有钱,想买什么买什么。跟着吴富贵来到这半山坡上,买瓶洗发水都得下山走很远,也买不到什么好牌子。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皮松了,粗糙了,眼角往下耷拉了,老得像个农村妇女,每次照镜子都把自己吓一跳。在北京做头很方便,那么多的美容美发厅。在这儿三个月也做不一次头,头发都分岔了干枯了,像冬天山上的草一样。
吴富贵也觉得北京好了。他想念三里屯、后海、星吧路那几条酒吧街上可口的美食了,想念北京街头那些风情万种的小美女了,想念抑扬顿挫的北京话了,也想念贾成功了。两口子经过商量,决定回北京生活。去北京之前,他们必须把别墅和几十亩山地转让出去,但下家却不好找。在当地媒体上发布过几次广告,倒是来过几个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对这栋别墅和这片山坡很满意。但他们都往死里圧价,要是成交的话,吴富贵最少得赔1000万。1000万不是个小数目,那可是割身上的肉。
吴富贵咬咬牙能挺过去,他老婆就不行了。没办法,只好等那些有经济实力、本性善良的下家上门。可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一开始,吴富贵经常和贾成功煲电话粥。大都在晚上八九点钟,一聊就一个多小时。玉米抽穗了,茄子丰收了,辣椒变红了,栗子和核桃结果了,他盛情邀请贾成功秋天再去做客。
贾成功对玉米抽穗、辣椒变红实在不感兴趣,至于秋天去做客,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希望有机会再去看望吴富贵。
后来,吴富贵的电话越来越少,越来越短。贾成功偶尔打过去,对那些粮食和蔬菜表示一下关心,吴富贵却没有什么兴致。前不久,贾成功想去一趟,吴富贵却在电话里嬉皮笑脸地说:“兄弟,没什么意思,你还是别来了,还是北京好啊。”
他还说,他发现自己情商有些低,像铁臂阿童木、金刚葫芦娃、哪吒一样。贾成功不明白吴富贵为什么和几个小孩相比,吴富贵苦笑着说,放着北京的好日子不过,来到这破山坡上当农民,大人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再后来,吴富贵的固定电话停机了,手机也停机了。
贾成功也曾打算过宋爱国那种生活,可是宋爱国那种生活他也过不上。
几年来,贾成功一直很想找机会和宋爱国聊聊,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然后和他做朋友,甚至把他当亲人。这些年,他在北京认识的人很多,所谓的朋友也很多,但他觉得他和他们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只有利益。他岁数越大,越看重友情;他经常觉得孤独,经常觉得心里凉,需要友情的温暖。他喜欢宋爱国,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心里也熨帖。
在北京,除了宋爱国,还没有人能给他这种感觉。他希望宋爱国好好地炸油条、卖油条,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在他看来,宋爱国的那种生活虽然辛苦了点,但活得很有意义,真的很幸福。
几年前,宋爱国曾经说过,他最大的梦想是在他卖油条多年的社区租一间门面房,开一家小饭店,每天都能见到那些老顾客。贾成功很想给宋爱国一些钱,帮他实现这个梦想。他不图宋爱国的任何回报,只图跟着宋爱国享受那份快乐,享受那种幸福的感觉——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回报,多少钱都买不到。
后来他去宋爱国曾经卖油条的地方,却再也见不到那个摊点了。打听了几个老头儿,得知宋爱国两年前就搬走了,但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后来贾成功才知道,宋爱国早已不炸油条了,已经成了名人。
贾成功上次带着戴娜回老家的时候,在进入桃城县境的高速公路上,看见一个巨幅广告牌,上面有几个大字:“‘油条哥’
的故乡——桃城欢迎您。”还有宋爱国的一幅巨幅照片。不过,如果不仔细看,肯定认不出照片上的人就是宋爱国。照片上的宋爱国,很酷,很有大明星的范儿——穿着黑色皮衣,戴着墨镜;头发染成葡萄酒色,在头顶像鸡冠一样高高地翘着;胡子最少半个月没刮,很有男人味;笑得有些矜持,像英国着名球星贝克汉姆。这么洋气的人,在桃城县绝对没有第二个,即使是在北京大街上都不多见。谁看见这么个人,肯定都不相信他曾经是个炸油条的,而且炸得那么好吃。也就是看了这幅广告牌,贾成功才知道宋爱国成名人了,而且是桃城县“名片”级的名人。
在老家期间,贾成功还听到了宋爱国的一些事情。经常有全国各地的记者风尘仆仆来到宋庄,采访宋爱国的家人和邻居,连他爹宋刀子养的狗和鸡都经常上电视。宋爱国在桃城可以说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据说县长请他吃饭都挨不上号。亲戚们谁有什么难事,都找他帮忙。有的亲戚在外面打工出了工伤,他出面要求赔偿,只要不太离谱,几乎要多少给多少。有的亲戚养鸡场的鸡卖不出去,他给大饭店打个电话,大饭店就一车一车地拉走。他还喜欢“路见不平一声吼”。一位村干部在殡葬的事情上索贿受贿,发死人财,村民们敢怒而不敢言,他听说后直接给县领导打电话,第二天那位村干部就被撤了职。作为名人,宋爱国的话语权很大,哪怕满嘴跑舌头胡说八道,媒体都会报道,的确有很多人买账。
宋爱国本来是个炸油条的,却成了名人。一个油渍麻光烟熏火燎,一个光鲜照人牛气哄哄,两个社会角色之间的反差也确实忒大了。他的成名,有点像闹着玩,但玩着玩着,一不留神就“亮”了,红遍了大江南北,火透了长城内外。
在北京卖油条的几年里,每天晚饭后,宋爱国都跑到附近一个休闲广场上唱,唱一个多小时才回家。夏天的时候,那个休闲广场上人很多,有附近的居民,也有很多农民工,就像在农村赶大集一样。还有一个“盛世情歌咏队”,是附近社区的几位中年人自发组织起来的,男的穿燕尾服,女的穿旗袍,脸涂得像猴屁股似的,有点像那么回事。没有乐队,用一个大音箱放伴奏曲。唱得还真不错,每天都有上百名观众。他们唱的时候,那些观众就围成一个圈,把他们围在当中。一曲终了,掌声就像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阵子。
宋爱国一开始是躲在树丛里唱,但因为他唱得太好了,“盛世情歌咏队”的人就去树丛里把他揪出来,让他在音乐的伴奏下对着麦克风唱。谁唱歌都有人鼓掌,只有他唱歌没人鼓掌,因为他一开口,所有的观众都呆成了木鸡。如果看不见他本人,他唱《我和你》,会以为他是刘欢;唱《我和我的祖国》,会以为他是李谷一;唱《滚滚长江东逝水》,会以为他是杨洪基;唱《我心永恒》,会以为他是席琳·迪翁;唱《我的太阳》,会以为他是帕瓦罗蒂……他模仿谁像谁,就没有一个不像的,简直比真人都真。
后来,有人用手机把他唱歌的视频拍下来发到网上,不到两天,点击量就高达几百万。又有人把他“人肉”了出来,知道他是个炸油条的,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油条哥”。不久,包括央视在内的十多家电视台蜂拥而至,争相采访他,并邀请他参加娱乐节目。一时间,打开电视机,就见“油条哥”。“油条哥”就这样迅速蹿红。
成名后的“油条哥”再也没有时间炸油条了,每天都要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参加各种商业演出,上午还在北京,下午就飞到了哈尔滨,晚上又飞到了海口。大把大把的出场费进了腰包,比卖油条不知强了多少倍。